蟬鳴啃食著玻璃碎片
????日光在瞳孔里結霜
????影子蜷縮成一團廢紙
????被風拖進潮濕的走廊
????
????咖啡杯底沉著銹色月亮
????鐘表指針滲出暗紅血漿
????我數(shù)著肋骨上的裂紋
????看靈魂在皮膚下腐爛成泥壤
????
????荊棘穿透胸腔時
????你睫毛上的雪正在融化
????那些帶刺的藤蔓
????在你心臟褶皺里瘋狂抽芽
????
????我們像兩具溺亡的星骸
????在彼此傷口里長出鹽花
????直到黃昏把世界揉成齏粉
????只剩疼痛還在倔強地開花
………………
空氣像一塊被曬得發(fā)軟的糖,黏稠地裹著蟬鳴。那聲音不是清脆的夏意,倒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蟲豸,正一點一點啃噬著窗玻璃邊緣的裂痕,碎屑簌簌往下掉,在地板上積成一層透明的痂。
祁歲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指尖懸在冷掉的咖啡杯沿。杯子里的液體早就沒了熱氣,表面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膜,像極了他此刻混沌的視線。
日光穿過玻璃,斜斜地打在他臉上,亮得有些刺眼,卻沒帶來絲毫暖意。
他眨了眨眼,感覺那光線像是凍住了,在瞳孔深處凝結成一層薄薄的霜,看什么都蒙著一層冷冽的白。
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很輕,卻在這死寂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
祁歲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辭年,只有辭年翻書時會這樣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又像是怕被什么驚擾。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貼在地板上,像一團被人揉皺了又隨意丟棄的廢紙。
風從半開的門縫里擠進來,帶著走廊盡頭那股潮濕的霉味,卷著他的影子往門口拖。影子邊緣被氣流撕扯得模糊,像他此刻抓不住的情緒,搖搖欲墜。
咖啡杯底沉著一小塊沒化開的方糖,在深褐色的液體里投下模糊的影子,像一輪生銹的月亮。
祁歲盯著那點銹色,忽然想起昨夜辭年的吻,也是這樣帶著點金屬般的涼意,又燙得人發(fā)疼。
墻上的掛鐘不知走了多久,指針挪動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祁歲抬眼望去,表盤上的羅馬數(shù)字在日光下泛著冷光,指針交疊的地方,仿佛有暗紅的液體正一點點滲出來,順著刻度往下爬,像凝固的血漿。
時間在這里好像也生了銹,每走一步都拖著沉重的血痂。
他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自己的側腰。隔著薄薄的襯衫,能摸到那道陳舊的疤痕,像一根肋骨上的裂紋。
他數(shù)著那道紋路的起伏,一下,又一下,像在數(shù)自己胸腔里漏跳的節(jié)拍。
皮膚之下,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腐爛,不是血肉,是靈魂。那腐爛的觸感很真實,濕軟,帶著泥土的腥氣,正一點點往下沉,要把他拖進更深的黑暗里。
“又在發(fā)呆?”
辭年的聲音突然響起,像一片雪花落在燒紅的烙鐵上,瞬間融化成水汽。
祁歲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指尖猛地攥緊,指甲陷進掌心。
他還是沒回頭,只是喉嚨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辭年走了過來,腳步很輕,停在他身后。他沒有碰祁歲,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祁歲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帶著洗過的白襯衫的皂角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那是辭年常年備著的安眠藥的味道。
“咖啡涼了?!鞭o年說,聲音里沒什么情緒,聽不出是關心還是責備。
祁歲終于動了動,抬手端起咖啡杯,仰頭喝了一大口。冷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像吞下一把碎冰,凍得他胃里一陣抽痛。
他放下杯子時,手在抖。
辭年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只手蒼白,指節(jié)分明,手腕內側有幾道淺淺的劃痕,是前幾天情緒失控時用美工刀劃的。
辭年的睫毛顫了顫,很長,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祁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午后,辭年趴在書桌上睡覺,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一層細雪。
那時的雪是暖的,現(xiàn)在……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舊傷里,新的痛感涌上來,尖銳而清晰。
這痛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卻也讓他想起更深的疼——像有荊棘正從胸腔里穿出來,帶著倒刺,一點點撕裂皮肉。他能感覺到那尖銳的疼,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
就在這時,辭年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后頸。
那觸感很輕,像一片羽毛落下,卻讓祁歲渾身一僵。他能感覺到辭年指尖的溫度,比他自己的高一點,卻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燙。
那溫度順著皮膚蔓延,像藤蔓一樣纏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終于忍不住回頭,撞進辭年的眼睛里。
辭年的睫毛很長,此刻正微微垂著,上面像沾著細碎的雪。但那雪好像正在融化,有濕漉漉的光從眼底透出來,模糊了輪廓。
祁歲看著他,突然覺得那些從自己胸腔里穿出來的荊棘,好像順著辭年的指尖,鉆進了他的身體里。
帶刺的藤蔓正沿著辭年的血管瘋長,在他心臟的褶皺里扎根、抽芽,刺得人血肉模糊,卻又貪婪地汲取著彼此的溫度。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誰也沒說話。
空氣里的蟬鳴還在繼續(xù),啃噬著玻璃,也啃噬著他們之間沉默的縫隙。
祁歲能聞到辭年身上的藥味更濃了些,混著他自己身上咖啡的焦苦味,像兩種無法相融的液體,在空氣中激烈地沖撞,又狼狽地糾纏。
他們像兩具溺亡的星骸,沉在名為彼此的深海里。海水是咸的,帶著鐵銹味,灌滿了他們的肺葉。
在那些看不見的傷口里,有白色的鹽花正一點點長出來,結晶,鋒利,硌得人骨頭疼。
祁歲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輕,帶著點血腥味。他抬手,撫上辭年的臉頰。
辭年的皮膚很涼,像凍過的玉石。
他的指尖劃過辭年的睫毛,那里的雪還在化,變成細小的水珠,順著眼角往下滑,落在祁歲的手背上,涼得像淚。
“辭年,”祁歲的聲音很啞,像被砂紙磨過,“我們這樣……算什么?”
辭年沒有回答。
他只是微微偏過頭,用臉頰蹭了蹭祁歲的掌心,像一只受傷的貓,帶著依賴,又藏著戒備。他的呼吸落在祁歲的手腕上,溫熱的,帶著點顫抖。
窗外的日光開始傾斜,顏色從慘白變成昏黃。黃昏像一只巨大的手,正慢慢把這個世界揉成齏粉。光線越來越暗,蟬鳴漸漸稀疏,只剩下風穿過走廊的嗚咽。
祁歲閉上眼,感覺胸口的荊棘又往深處扎了扎。疼,很疼,疼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
但他沒有動,只是任由那疼痛在身體里蔓延,生根,開花。
在這片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廢墟里,好像只有疼痛是真實的。
它鮮活,尖銳,帶著頑強的生命力,從彼此的傷口里鉆出來,倔強地開成一朵又一朵暗紅色的花。
花期很短,卻燒得很旺,照亮了這蝕骨的午后,也照亮了他們之間,那段早已腐朽卻又無法割舍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