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盜網(wǎng)的菱形格子里
兩株影子正悄悄越獄
帶刺的藤蔓掀動水泥裂縫
把鐵銹色的月光
縫進三樓晾曬的白襯衫
玫瑰舉著半開的燈籠
照亮墻皮剝落的年份
荊棘的觸須數(shù)著臺階上的青苔
像母親當(dāng)年數(shù)著日歷
等一封貼滿郵票的信
樓影在黃昏時浸了水
漫過煤爐旁蜷縮的童年
我數(shù)著磚縫里的新芽長大
數(shù)到某朵花突然低下頭
看見自己根莖上
纏著半片褪色的衣襟
……………………
祁歲注意到那兩株影子時,正趴在三樓臥室的窗臺上數(shù)防盜網(wǎng)的菱形格子。
鐵條上的銹跡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像某種潰爛的傷口,他伸出指尖蹭了蹭,鐵銹的腥氣立刻鉆進指甲縫里。
“十七,十八,十九?!彼麛?shù)到第三十七個格子時,辭年從身后拍了拍他。。
“數(shù)這玩意兒能當(dāng)飯吃?”辭年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他靠在門框上,外套的拉鏈敞著,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皺的白T恤。陽光從防盜網(wǎng)的縫隙里漏下來,在他鎖骨處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某種尚未愈合的疤痕。
祁歲轉(zhuǎn)過頭,視線越過辭年的肩膀,落在墻上那道新鮮的裂縫上。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墻皮像被蟲蛀過似的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水泥。
昨天他半夜醒來,看見有根帶刺的藤蔓正從裂縫里鉆出來,卷住了窗臺上那盆早就枯死的多肉。
“你看那根藤?!逼顨q指著窗外,藤蔓不知何時已經(jīng)爬滿了半面墻,葉片上的尖刺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它在吃墻。”
辭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突然笑了。
他走過來,伸手抓住那根最粗的藤蔓,用力一扯。刺扎進掌心,滲出血珠,他卻像沒感覺似的,把藤蔓湊到鼻尖聞了聞。
“有鐵銹味?!彼f,血珠滴在祁歲的手背上,溫?zé)岬?,帶著點甜腥氣。
祁歲沒躲。他看著那滴血順著自己的手腕滑進袖口,像一條細小的紅蛇鉆進巢穴。
樓下傳來收廢品的鈴鐺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把空氣里的鐵銹味攪得更濃了。
那天晚上開始下暴雨,雨點砸在防盜網(wǎng)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祁歲躺在床上,聽見窗外有什么東西在窸窸窣窣地動。他爬起來,看見那株藤蔓瘋長了一倍,卷著鐵銹色的月光,正往晾在陽臺上的白襯衫里鉆。
襯衫是上周洗的,還沒來得及收。現(xiàn)在它被藤蔓纏得像只掙扎的鳥,衣角浸在月光里,慢慢洇出淡紅色的痕,像誰的血滲在了上面。
“它在縫東西?!鞭o年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陽臺上,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順著下頜線往下滴。他伸手抓住襯衫的一角,藤蔓的尖刺立刻扎進他的手背,血珠滴在白襯衫上,暈開一朵小小的花。
祁歲走過去,幫他把纏在手指上的藤蔓解開。刺很尖,扎進皮肉里時沒什么感覺,拔出來才會有細細的痛感,像針在挑皮膚。
“你看這格子?!鞭o年突然說,他抬起手,透過防盜網(wǎng)的菱形縫隙指向?qū)γ娴臉欠俊?/p>
雨幕里,那棟樓的窗戶像一個個黑洞,“像不像監(jiān)獄的鐵欄桿?”
祁歲沒說話。他數(shù)著辭年手背上的血珠,一滴,兩滴,三滴,滴在陽臺上積起的水洼里,漾開一圈圈紅色的漣漪。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從街的這頭滑到那頭,像一根被突然掐斷的線。
第二天早上,墻縫里的藤蔓又長了不少,有幾根甚至順著防盜網(wǎng)的鐵條爬進了屋里,卷住了祁歲扔在地上的襪子。
辭年蹲在地上,用美工刀把藤蔓割斷,綠色的汁液濺在他手背上,很快變成了深褐色。
“這玩意兒長得真快?!彼迅顢嗟奶俾舆M垃圾桶,“跟野草似的?!?/p>
祁歲坐在窗臺上,看著樓下的煤爐。一個老太太正蹲在那里生火,煙嗆得她直咳嗽。
他想起小時候,外婆也總在樓下生煤爐,煙會順著窗戶縫鉆進來,嗆得他躲在被子里哭。那時候墻壁還沒裂,防盜網(wǎng)也還是亮閃閃的銀色。
“我媽昨天又寄信來了?!鞭o年突然說,他從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信封上貼著三張郵票,邊角都磨圓了。
祁歲轉(zhuǎn)過頭,看見信紙上有個被指甲戳破的洞,正好在“搬家”兩個字中間。
藤蔓的影子落在信紙上,像誰用墨筆畫了道歪歪扭扭的線。
“你想走嗎?”他問。
辭年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正好砸在那堆割斷的藤蔓上?!鞍崛ツ??去那些沒有防盜網(wǎng)的地方?”他笑了笑。
那天下午放學(xué),他們在樓道里撞見了住在二樓的張阿姨。她抱著一堆剛洗好的衣服,看見他們時突然尖叫起來,說自己晾在陽臺的白襯衫被什么東西勾破了,上面還沾著血。
“肯定是野貓!”張阿姨的聲音尖利得像玻璃摩擦,“我早就說過這樓里該裝監(jiān)控!”
祁歲盯著她手里那件破了洞的襯衫,突然想起昨晚纏在藤蔓上的白襯衫。
現(xiàn)在它正掛在陽臺的晾衣繩上,破洞的位置整整齊齊,像被誰用剪刀剪過似的。
辭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樓上拽。
他的手心很燙,祁歲能感覺到他脈搏在跳,像樓下煤爐里跳動的火星。
回到家,辭年翻出一把錘子,走到墻邊那道裂縫前。藤蔓已經(jīng)長得更粗了,尖刺在墻面上劃出一道道細小的劃痕,像誰用指甲抓過似的。他舉起錘子,狠狠砸在裂縫上,水泥塊立刻簌簌往下掉。
“你干什么?”祁歲抓住他的胳膊,錘子上沾著的水泥灰蹭在他手背上。
“砸開看看?!鞭o年的眼睛很亮,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燒,“看看這墻后面到底是什么?!?/p>
他甩開祁歲的手,又砸了一下。裂縫更大了,能看見里面的鋼筋。有根藤蔓突然從裂縫里彈出來,卷住了錘子的木柄,尖刺深深扎進木頭里。
祁歲看著那根藤蔓,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比昨天深了些,靠近根部的地方泛著鐵銹色,像誰把鐵屑揉進了植物的血管里。
“你看。”他拉了拉辭年的衣角,“它在吃鐵?!?/p>
辭年停下手里的動作,湊近裂縫看了看。藤蔓的根須纏繞在鋼筋上,接觸的地方已經(jīng)生出了一層褐色的銹?!肮植坏瞄L得這么快?!彼f,語氣里帶著點興奮,“這玩意兒是鐵做的吧?”
那天晚上,他們沒關(guān)窗戶。藤蔓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兩個并排站著的人。
祁歲躺在床上,聽見辭年在翻身,床板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外面的月光透過防盜網(wǎng)的菱形格子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格子狀的影子,像一張鋪展開的網(wǎng)。
“祁歲?!鞭o年突然說,聲音在黑暗里顯得很輕,“你說這藤蔓能把整面墻都掀了嗎?”
祁歲轉(zhuǎn)過頭,看見辭年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著。遠處的路燈透過防盜網(wǎng)的縫隙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一道沒愈合的傷口。
“不知道?!逼顨q說,“也許吧。”
他伸出手,摸到床底下那根被割斷的藤蔓。不知什么時候,它已經(jīng)在床板的縫隙里生了根,細小的須根順著木頭的紋理爬,像某種正在蔓延的神經(jīng)。
外面的風(fēng)吹進來,帶著鐵銹和泥土的味道。
防盜網(wǎng)的鐵條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發(fā)出細微的響聲,像誰在數(shù)著格子,一個,兩個,三個,數(shù)到天亮也數(shù)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