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的手指僵在謝景瀾頸間,那里的動脈正在皮下瘋狂跳動,像要掙脫皮肉的束縛。帳外風雪呼嘯聲突然變了調(diào),夾雜著金戈相擊的脆響,他猛地回頭,看見北風卷著猩紅的披風掠過帳門,軍報司統(tǒng)領單膝跪地,半截長槍斜插在積雪里,甲胄上的血珠子正往下滴落。
"禁軍嘩變?"蕭煜的聲音比帳外的冰凌還要冷。密信上的墨跡被體溫焐得發(fā)潮,先皇駕崩前夜的疑點與京畿大營的兵變更加印證了謝景瀾未說完的話。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雷雨夜,年僅十三歲的自己縮在龍椅下,聽著殿內(nèi)侍衛(wèi)刀劍出鞘的錚鳴,還有后來謝景瀾帶著一身血腥味闖進來,將他藏進寬厚的袍袖里。
謝景瀾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冷汗浸濕的中單粘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蕭煜撲回床邊時,正撞見他嘔出一大口黑血,濺在軍報邊緣暈成墨梅似的圖案。那道淬毒的箭創(chuàng)雖然經(jīng)過太醫(yī)治救,此刻卻在他蒼白的皮膚上泛起詭異的青紫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傳朕旨意。"蕭煜用錦被死死裹住謝景瀾顫抖的身體,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命翊麾校尉率五百親兵即刻護送謝將軍南下,走密道回汴梁。"
"陛下!"謝景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禁軍統(tǒng)領是李相的人...咳咳...密道早被盯上了..."他的指甲掐進蕭煜皮肉,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眼神卻清明得嚇人,"陛下若信老臣,就讓老臣的暗衛(wèi)去。"
帳外突然傳來整齊的甲葉摩擦聲。蕭煜猛地拔出身側(cè)佩劍,寒光映著他驟變的臉色。謝景瀾掙扎著想坐起來,牽動傷口疼得悶哼出聲,卻仍死死拽著少年皇帝的衣袍不放:"陛下去城樓督戰(zhàn),這里交給臣..."
"閉嘴!"蕭煜一劍劈開襲來的暗箭,木屑混著冰碴濺在謝景瀾臉上。他看清了刺客胸前的狼頭烙印——那是京畿大營的標志。三年前平叛時,謝景瀾就是帶著這樣的傷,跪在宮門前替他擋下三箭。
謝景瀾突然笑了,血沫順著唇角往下淌。他趁蕭煜格擋之際,反手抽出少年腰間的匕首抵在自己心口:"陛下若不走,臣現(xiàn)在就死在您面前。"
刀鋒沒入皮肉半分,猩紅立刻洇濕了中衣。蕭煜的瞳孔驟然收縮,劍尖"哐當"落地。他想起新婚夜躲在床底的匕首,想起謝景瀾那句"陛下的刀想刺穿誰的喉嚨",原來這把刀最終指向的,從來都是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自己。
"好。"蕭煜一字一頓地說,抓住謝景瀾握刀的手腕。匕首冰冷的觸感刺痛了掌心,卻遠不及男人腕骨處那道陳年舊疤帶來的灼痛——那是五年前為救落水的自己留下的。他低頭含住那道疤痕,舌尖嘗到鹽粒般的咸味,不知是血還是汗。
謝景瀾的身體驟然僵硬。
帳外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蕭煜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他能清晰感受到謝景瀾加速的心跳,感受到那只握刀的手在微微顫抖,感受到男人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發(fā)頂。三日前困龍山的擁抱還帶著血腥氣,此刻近在咫尺的體溫卻燙得像要燒穿皮肉。
"謝景瀾,"蕭煜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沙啞,混雜著某種壓抑多年的情緒,"你敢死試試。"
匕首當啷落地的瞬間,八個玄衣人破窗而入。他們動作快如鬼魅,轉(zhuǎn)眼就將來襲的刺客盡數(shù)梟首。為首的女子單膝跪地,蒙面巾下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主子,密道已清,屬下設伏......"
"不必了。"謝景瀾突然開口,聲音因失血而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護送陛下南下,走官道。"
蕭煜猛地抬頭,撞進他盛滿血絲的眼眸。那雙總是帶著戲謔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是燃著兩團將熄的炭火。謝景瀾伸手拂開他額前的亂發(fā),指腹粗糙的繭刮過他發(fā)燙的臉頰——這個動作太親昵,親昵得讓蕭煜想起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夜晚:他發(fā)高熱時,這個男人是如何用同樣的溫柔,徹夜抱著他喂藥。
"陛下記住,"謝景瀾的拇指摩挲著他顫抖的唇,"李相手里有兵符,但調(diào)動京畿大營需攝政王印鑒。老臣...咳咳...老臣書房暗格里有半塊虎符,持此可號令邊軍......"
"謝景瀾!"蕭煜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那道舊疤里,"你當朕是什么?離了你活不成的廢物?"
男人突然低低地笑起來,胸腔的震動帶著血腥氣噴在他臉上:"陛下當然不是廢物。"他抬手擦掉蕭煜滾落的淚珠,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稀世珍寶,"陛下是老臣...放在心尖上的人。"
這句話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蕭煜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他想起謝景瀾留下的木盒,想起那首"江山萬里闊,不及你半分"的笨拙詩句,想起無數(shù)次推心置腹的深夜和刻意保持的距離。原來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隱忍,所有的"老臣不敢",都藏著這樣一句不敢宣之于口的話。
帳外突然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地龍燒得正旺的炭盆翻倒在地,火星濺在錦被上燃起細小的火苗。謝景瀾猛地將蕭煜推開,自己卻因動作過猛咳出更多鮮血。八個暗衛(wèi)同時上前架住少年皇帝,琥珀眼女子沉聲道:"陛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放開朕!"蕭煜掙扎著想去夠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卻被死死按住肩膀。他看見謝景瀾撐著地面站起來,銀甲上的血珠滴在地上,畫出蜿蜒的紅線,像極了他們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君臣界限。
"蕭煜,"男人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別忘了你是大梁的皇帝。"
地龍爆炸的火光映在謝景瀾眼中,那里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溫柔。蕭煜突然想起十五歲生辰那天,他借著酒意問謝景瀾想要什么賞賜,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男人沉默良久,只是笑著捏了捏他的下巴:"若真要賞賜,就請陛下...長命百歲。"
劇烈的撞擊感從腦后傳來,蕭煜失去意識前最后看到的,是謝景瀾拔出他腰間佩劍,轉(zhuǎn)身沖向帳外潮水般涌來的敵軍。銀甲浴血的身影在火光中逆著人流,像一尊燃燒的戰(zhàn)神,也像一只撲火的飛蛾。
"主子。"琥珀眼女子扶起渾身癱軟的謝景瀾,他左肩的箭創(chuàng)已經(jīng)開始潰爛,黑紫色的紋路順著血管蔓延,"屬下護送您從密道撤離。"
"不必了。"謝景瀾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咳出的血沫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水洼。他看著少年皇帝被暗衛(wèi)們抬走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漫天風雪,"告訴他們,務必護陛下周全。"
女子咬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個漆黑的瓷瓶:"這是最后一粒雪蠶蠱解藥......"
"留給陛下。"謝景瀾打斷她的話,指節(jié)冰涼地覆上心口位置,"當年中蠱時就該知道...咳咳...這世上哪有兩全之法。"他笑了笑,血沫順著唇角流下,"替朕告訴陛下,龍袍上的血...老臣替他洗干凈了。"
帳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甲葉摩擦聲越來越近。謝景瀾緩緩站直身體,將蕭煜掉落的匕首撿起,寒光照亮他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他從死人堆里救出年幼的皇子,就該知道這條命早就不屬于自己。
"告訴李崇,"他用匕首劃破掌心,將血淋在攝政王印鑒上,聲音冷得像帳外的冰凌,"要兵符,就來困龍山取。"
火盆里的火星終于點燃了錦幔,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謝景瀾背對著沖天火光,銀甲上的血痕在跳動的光影中仿佛活了過來。他想起那個總是炸毛的少年第一次親政時的樣子,想起他偷偷藏在奏折里的小紙條,想起無數(shù)個深夜御書房里暖黃的燈光。
原來所謂權(quán)傾朝野,所謂鞠躬盡瘁,不過是為了那個十五歲時敢拿硯臺砸他的少年,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張龍椅上。
廝殺聲在軍帳外響起時,謝景瀾突然低聲笑了。他握緊手里染血的匕首,指節(jié)蒼白,卻帶著某種如釋重負的溫柔。
"蕭煜,我的陛下......"
"這萬里江山,終究是你的了。"
火焰吞沒軍帳的瞬間,一道銀光劃破漫天風雪,像極了那個雪夜,十五歲的少年偷偷塞給他暖手的湯婆子,燙得他心口發(f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