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間的陰冷如同跗骨之蛆,黏膩地纏繞著每一個人。杜城最后那句森然的命令——“查清楚百年前那口棺材里釘進去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如同冰錐懸在頭頂,將詭異與現實的界限徹底鑿穿。沈翊靠著冰冷的墻壁,指尖殘留著幻象中那口暗紅棺材的觸感——粗糙、腐朽,帶著絕望掙扎留下的深刻抓痕。毛球蜷縮在他腳邊的背包旁,小小的身體不再劇烈顫抖,但那身灰毛依舊微微炸起,金色的豎瞳在停尸間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非自然的、近乎冷冽的妖異光芒。它安靜得反常,仿佛剛才那場跨越百年的血色風暴耗盡了它所有的驚惶,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蓄勢待發(fā)的審視。
杜城沒有再看沈翊,他像一座壓抑著巖漿的火山,周身散發(fā)著迫人的低氣壓,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解剖室,每一步都踩在凝結的空氣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調查方向被徹底撕裂,一頭扎進杜家老宅那深不見底的陰霾,另一頭,則必須死死抓住方曉雯這條剛剛逝去的、屬于現代的年輕生命。
接下來的幾天,刑偵支隊的燈光幾乎徹夜長明。圍繞方曉雯的社會關系網被迅速鋪開、梳理。藝術學院、她租住的校外公寓、常去的畫室、兼職的咖啡館……線索像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堅韌的線將它們串聯起來。而沈翊,在最初的震撼與生理性的不適過去后,也迅速投入了工作。他的專長是畫像,是捕捉那些被尋常視線忽略的細節(jié)。他反復翻看著方曉雯生前的照片、她社交賬號上發(fā)布的畫作,試圖從那些靜止的影像和斑斕的色彩背后,觸摸到這個十九歲女孩真實的生命脈絡。
照片里的方曉雯,笑容明媚,帶著藝術生特有的靈動與不羈。但沈翊的畫筆,卻更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那些被精心掩飾的、如同蛛網般細微的裂痕——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一種在群體照中略顯疏離的僵硬。她的畫作風格鮮明,色彩大膽奔放,充滿強烈的生命力。然而,在幾幅近期發(fā)布的、看似描繪校園日常的速寫里,沈翊的筆尖卻停頓了。那些用鉛筆或炭筆勾勒出的場景角落,總會出現一些扭曲、變形、甚至帶著明顯惡意指向的涂鴉陰影——一只被刻意踩扁的畫筆,一本被撕得破爛的畫冊封面,一個孤立在人群之外、被無數只手指指點點的小小身影。這些陰暗的筆觸,與畫面主體明媚的氛圍格格不入,像是被強行嵌入的、無聲的控訴。
“杜隊,”沈翊拿著幾張放大打印出來的畫作細節(jié),找到了正在電腦前查閱監(jiān)控的杜城,“你看方曉雯這些畫,角落里的東西……不太對勁。”
杜城抬起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掃過那些被圈出的陰暗涂鴉,濃眉瞬間擰緊。他接過打印紙,指尖在那被撕爛的畫冊封面上重重一點:“……霸凌?”
這個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杜城心中激起冰冷的漣漪。他立刻調轉方向,命令手下將調查重點向方曉雯所在的藝術學院雕塑系深入挖掘,尤其是她的人際關系,特別是那些可能存在的、隱蔽的沖突點。
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碾過藝術學院原本就敏感的神經。輔導員、系主任、方曉雯的同班同學、同寢室的舍友……一個個被請到刑偵隊或是在校方陪同下接受問詢。起初,關于方曉雯的印象,幾乎眾口一詞:有才華,有點內向,但人很好。那些被反復問及的“沖突”、“矛盾”,得到的回應大多是茫然的搖頭和謹慎的否定??諝饫飶浡环N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回避。
直到,一份關鍵的證詞出現。它來自雕塑系一個幾乎被所有人忽視的角落——一個叫林小雨的女生。她是方曉雯的同班同學,也是……方曉雯在班上唯一愿意主動說話的人。當蔣峰將林小雨帶到問詢室時,沈翊的心沉了一下。女孩瘦小得過分,肩膀習慣性地向內蜷縮,仿佛要把自己藏進不存在的殼里。她一直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失血的下巴和緊緊抿著的、沒有血色的嘴唇。她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身上的衣服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脫線。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揮之不去的怯懦和……被長期壓迫后的麻木。
“林小雨同學,別緊張。”杜城的聲音放得異常低沉,盡量收斂起慣有的銳利,“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些關于方曉雯的事情。你知道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對找到傷害她的人有幫助。”
聽到“傷害”兩個字,林小雨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碰到胸口。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聽說……你和方曉雯關系還不錯?”蔣峰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引導。
林小雨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氣都幾乎凝固。就在杜城以為她不會開口時,一個細若蚊吶、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艱難地從她喉嚨里擠出來,破碎得不成句子:“……雯雯……她……她是好人……唯一……對我好的……”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驟然插進了鎖死的銹跡里。沈翊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語里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委屈和悲傷。他立刻示意蔣峰暫停錄音筆,杜城也微微頷首。沈翊輕輕起身,走到林小雨旁邊的椅子坐下,沒有靠得太近,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他抽出一張干凈的素描紙和一支削尖的炭筆,沒有看她,只是將紙筆輕輕推到她面前。
“小雨,”沈翊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如果很難說出口……也許,可以畫下來?”
林小雨絞緊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她慢慢抬起頭,第一次,露出了那雙被劉海遮擋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t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眼底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濃重的黑眼圈如同淤青。但更讓沈翊心頭一刺的,是那瞳孔深處,沉淀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疲憊和驚懼。那驚懼如此熟悉,沈翊瞬間想起了方曉雯最后那張凝固著極致恐懼的臉!
她看著眼前的紙筆,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粗糙的素描紙上,暈開深色的水漬。她沒有拿筆,只是伸出顫抖的手,用指尖,沾著那些滾燙的淚水,開始在紙上涂抹。
她畫得很慢,很用力,指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令人心碎的摩擦聲。那不是有技巧的繪畫,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情緒宣泄。
**第一幅:** 一個模糊的、代表她自己的小小身影,蜷縮在畫室角落的石膏像后面。幾只穿著時髦鞋子的腳圍攏過來,涂著鮮艷指甲油的手指,正將一桶粘稠的、深褐色的液體(沈翊認出那是洗筆用的松節(jié)油)朝著角落潑灑。旁邊,被丟棄的畫具散落一地。
**第二幅:** 衛(wèi)生間。隔間的門被從外面用拖把死死頂住。小小的身影被困在里面,徒勞地拍打著門板。門外,幾個扭曲變形、帶著夸張譏笑表情的頭像輪廓,正對著門縫指指點點。其中一個頭像,嘴唇被刻意畫得很大,吐出一個氣泡框,里面歪歪扭扭寫著兩個字——“晦氣!”
**第三幅:** 教室。她的畫板被推倒在地,畫了一半的雕塑作業(yè)被踩得稀爛。一個身材高挑、燙著波浪卷發(fā)的女生背影(林小雨將這個背影畫得格外清晰,甚至特意畫出了她后頸處一顆小小的、深色的痣),正趾高氣揚地指著地上破碎的泥塑,對周圍的人說著什么。氣泡框里是更加惡毒的字眼:“垃圾就該待在垃圾桶里!”
**第四幅:** 深夜的宿舍走廊。她的被褥、書本、衣服被胡亂扔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堆垃圾。宿舍的門緊閉著,里面透出燈光和隱約的笑鬧聲。她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那堆狼藉中間,小小的身影在空蕩的走廊里縮成一團,被巨大的陰影吞噬。旁邊畫著一個鬧鐘,指針指向凌晨兩點。
**第五幅:** 也是最讓沈翊心臟驟停的一幅——方曉雯!林小雨畫下了方曉雯!畫面上,方曉雯擋在她面前,背對著那些扭曲的、帶著惡意笑容的模糊人影。方曉雯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倔強的小樹。但她的臉頰上,卻清晰地畫著幾道紅痕,像是被指甲抓傷。地上,散落著被撕碎的畫紙,那是方曉雯的畫。林小雨用沾滿淚水的指尖,在方曉雯的旁邊,用力地、反復地涂抹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別怕”。
最后一筆落下,林小雨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整個人脫力般地癱軟在椅子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那聲音不大,卻像鈍刀子,一下下割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淚水早已浸濕了她的衣襟和面前的畫紙,那些用眼淚和痛苦勾勒出的畫面,在潮濕的紙面上暈染、模糊,卻比任何清晰的控訴都更加觸目驚心,帶著滾燙的血淚溫度。
杜城的手早已在身側攥成了鐵拳,手背上青筋虬結,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他臉色鐵青,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幾乎要將那幾張浸透淚水的畫紙點燃!他猛地轉身,一拳砸在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王靜怡!李蔓!周婷!”杜城的聲音從牙縫里迸出來,每一個名字都裹挾著冰冷的殺氣,“把這三個女的,立刻給我?guī)Щ貋?!”他幾乎是用吼的下達命令,胸膛劇烈起伏著,那壓抑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問詢室外,走廊盡頭陰暗的拐角處。毛球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蹲坐在那里。它沒有看憤怒的杜城,也沒有看里面崩潰哭泣的林小雨。它那雙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碩大、妖異的金色豎瞳,正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了走廊另一頭——那里,一個穿著打扮時尚、正被女警帶著走向另一間問詢室的女生背影。那女生燙著精心打理的波浪卷發(fā),走路時帶著一種刻意的、仿佛T臺模特般的搖曳姿態(tài)。當燈光掃過她的后頸時,一顆小小的、深色的痣,清晰地顯露出來。
毛球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低沉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咕?!甭暋D锹曇舨幌褙埥?,更像某種古老器物在密閉空間里產生的、令人心悸的低頻共鳴。隨著這聲低鳴,它金色豎瞳的最深處,一點猩紅的光芒倏然亮起,又瞬間隱沒,快得如同幻覺。
同一時刻,正被帶往問詢室、那個名叫王靜怡的卷發(fā)女生,腳步突然毫無預兆地踉蹌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抬手扶住墻壁,臉色在瞬間褪得慘白如紙,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她猛地甩了甩頭,眼神里掠過一絲茫然和難以言喻的驚悸,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又像是……某種冰冷粘稠的視線,穿透了她的皮囊,落在了她靈魂深處某個骯臟的角落。她不安地回頭張望了一下,走廊空空蕩蕩,只有冰冷的白熾燈光。
毛球依舊蹲在陰影里,安靜得像一尊小小的石雕。只有它眼底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非自然的金光,在黑暗中幽幽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