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億可幾乎是飄進教室的。
周遭的喧囂——桌椅的碰撞、課代表的催促、同學(xué)間的嬉笑打鬧——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他機械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動作僵硬得像個關(guān)節(jié)生銹的木偶。那句“物理題”仿佛帶著回音,久久縈繞在耳畔,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已然混亂不堪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他試圖翻開物理課本,指尖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昨晚那道被擱置的難題,此刻猙獰地躺在習(xí)題冊上,冰冷的公式符號仿佛都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失態(tài)和無措。他強迫自己去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的那個位置——魏之已經(jīng)坐下了,背脊挺直,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手里的書,清晨的陽光勾勒出他線條流暢的側(cè)臉輪廓,顯得沉靜而疏離,仿佛食堂的試探、林蔭路上的注視、臺階前那近在遲尺的宣告,都只是安億可自己的一場光怪陸離的幻覺。
安億可:騙子!剛才明明……?
可臉頰上殘留的熱度和胸腔里依舊紊亂的鼓點都在殘忍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那個目光沉沉的魏之,那個用三個字就將他釘在原地的魏之,此刻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整個上午,課堂的知識點如同飛鳥掠過安億可空茫的思維天空,不留一絲痕跡。他努力豎起耳朵聽講,試圖將全部心神鎖定在老師的講解和黑板的粉筆字上。然而,魏之的存在感如同一種無形的輻射源,強烈地干擾著他。
他聽見魏之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清晰得過分;他看見魏之微微調(diào)整坐姿時,校服布料在肩胛處形成的褶皺;他甚至能“感覺”到魏之在某次抬筆時,手腕轉(zhuǎn)動的微小弧度。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在安億可高度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上被無限放大、解讀,最終都指向同一個令他心慌意亂的核心——放學(xué)后。
物理課尤其難熬。
當老師講到摩擦力相關(guān)的例題時,安億可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道“約定”的題目編號上。每一個物理名詞都像是在提醒他即將到來的“審判”。他甚至荒謬地覺得,講臺上老師的目光似乎若有若無地掃過他,帶著一絲洞悉的意味。
安億可:集中!集中注意力!不就是道題嗎?他又不會吃人!?
另一個聲音:真的不會嗎??
時間在煎熬中變得粘稠而緩慢。終于挨到午休鈴響,安億可幾乎是立刻趴在了桌子上,將滾燙的臉頰埋進手臂的陰影里。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屏蔽掉那無處不在的干擾源。
然而,他低估了魏之的“存在感”。
周圍的同學(xué)陸續(xù)起身,嘈雜聲漸起。安億可閉著眼,聽覺卻異常敏銳地捕捉到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由遠及近,最終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的課桌旁。
空氣仿佛凝固了。
安億可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埋在臂彎里的眼睛猛地睜開,心跳如擂鼓。他甚至能聞到那縷熟悉的、清爽的皂角味混雜著他自己洗發(fā)水的氣息,近在咫尺。
腳步聲的主人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離開。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投下的陰影將安億可整個籠罩。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上,讓他幾乎窒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安億可感覺自己像個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在無聲的注視下徒勞地掙扎。
安億可:他到底要干嘛?!為什么還不走?!?
就在安億可快要承受不住,幾乎要破罐破摔地抬起頭時,那腳步聲終于動了。它并未遠去,而是繞到了課桌的前方。安億可緊閉著眼,能感覺到對方微微俯身的氣息拂過桌面。
“啪嗒?!?/p>
一聲極輕的、東西放在木質(zhì)桌面上的聲音。接著,那沉穩(wěn)的腳步聲才再次響起,漸漸融入教室外的喧鬧,遠去。
安億可猛地抬起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桌面上,安靜地躺著一本物理習(xí)題冊。翻開的那一頁,正是那道昨晚困擾他、今晨被魏之點名的題目的位置。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題目下方那塊小小的空白——那里此刻并非空白。
一道清晰、嚴謹又不失簡潔的解題步驟,如同印刷體一般工整地呈現(xiàn)在上面。字跡熟悉而凜冽,正是魏之的筆跡。每一個推導(dǎo)步驟都邏輯分明,答案完美無缺。它不僅解決了問題,更像是一份無聲的、帶著絕對掌控力的宣告。
安億可盯著那行行漂亮的字跡,像被施了定身咒。魏之什么都沒說,卻又像什么都說了。他不僅記得,不僅提醒,還以一種近乎霸道的方式,替他解決了問題本身?這是在嘲笑他的無能?還是……一種另類的“逼迫”?
安億可:學(xué)習(xí)比我好,有啥好炫的,哼!
這份“預(yù)支的解題”,非但沒有帶來一絲輕松,反而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他手心冒汗,心底那股混雜著悸動、慌亂和一絲難以言喻惱怒的情緒更加洶涌翻騰。
安億可:魏之!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午的幾節(jié)課,那道題和那本習(xí)題冊成了安億可眼中唯一的釘子。他不敢再去看魏之的方向,目光卻一遍遍地不受控制地落在桌面上那本攤開的冊子上。工整的解題步驟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牢牢縛住,預(yù)示著放學(xué)后的“深淵”不僅無法逃避,反而因為他“欠下”的解法,變得更加沉重和……曖昧不清。
夕陽的金輝將教室涂抹上一層暖色調(diào),放學(xué)的鈴聲終于響起,如同一聲遲來的赦免……或者說,是行刑前的宣告。
教室里瞬間爆發(fā)出解放的喧鬧,桌椅挪動聲、書包拉鏈聲、嬉笑聲交織成一片。安億可卻像被按了慢放鍵,動作滯澀地收拾書包。他能感覺到旁邊的身影也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整理著東西,那份從容與他的慌亂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魏之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有催促,只是拎起書包,徑直走出了教室門。他的背影挺拔依舊,步履穩(wěn)健地穿過走廊,朝著樓梯口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向教學(xué)樓后面那座相對僻靜的、有時被用作臨時自習(xí)或討論問題的小實驗樓的方向。
安億可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絲“對方可能忘了”的僥幸徹底破滅。他深吸一口氣,胸口悶得發(fā)疼,攥緊了書包帶,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認命般地跟了上去,腳步虛浮,像個即將奔赴未知戰(zhàn)場的士兵。
穿過喧鬧的主教學(xué)樓走廊,走下樓梯,喧嘩聲被甩在身后。通往小實驗樓的路鋪滿了金色的落葉,踩上去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在傍晚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魏之始終走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既沒有并肩,也沒有讓他跟丟。
實驗樓里果然人跡罕至,空曠的走廊回蕩著他們清晰的腳步聲。魏之推開一間空置的小實驗室的門,側(cè)身讓安億可先進去。
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化學(xué)試劑和粉塵的味道。夕陽透過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在陳舊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帶著窗欞分割痕跡的光斑。魏之隨手關(guān)上門,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仿佛一道結(jié)界落下,將兩人與外面的世界暫時隔離。
安億可站在教室中央,光線照亮了他臉上顯而易見的緊張和戒備。
魏之沒有立刻走向他,而是將書包隨意地放在一張布滿劃痕的實驗桌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光線,面容陷入些許陰影之中,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銳利,牢牢鎖定著安億可。
“題,”他終于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絲金屬般的質(zhì)感,“看了嗎?”
安億可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想起桌上那道完美的解法,一股說不清是羞窘還是反抗的情緒涌了上來。他挺直了微微發(fā)顫的脊背,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點倔強迎上魏之的目光,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你……不是已經(jīng)解好了嗎?”
魏之聞言,眉梢?guī)撞豢刹斓負P了一下。他非但沒有被這帶著點刺的回答激怒,唇角反而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實質(zhì)感的弧度。那笑容里似乎有些許了然,還有一點點……玩味?
他朝安億可走近了一步。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發(fā)出篤定的輕響。這一步,瞬間縮短了兩人之間那微妙的安全距離。安億可下意識地想后退,腳跟卻死死釘在原地,倔強地不肯示弱。他能清晰地看到魏之眼中映出的自己那張強作鎮(zhèn)定的臉,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混合著他獨特氣息的溫?zé)岣小?/p>
魏之的目光掃過安億可緊抿的唇線、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回那雙強撐著與他對視、卻難掩慌亂的眼眸深處。他微微傾身,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耳語般的低沉和磁性,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安億可緊繃的神經(jīng)上:“解法,是我的?!?他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般審視著安億可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緩緩補充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題目,是你的?!?/p>
“現(xiàn)在,” 魏之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流,帶著一種危險的引誘和絕對的宣告,“你打算怎么還?”
夕陽的光束切割著空氣中的灰塵,將他逼近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全新的、洶涌的、名為“魏之”的浪潮徹底淹沒了安億可。放學(xué)后的深淵,此刻才真正向他張開了幽深的巨口。而那三個字——“物理題”——早已在無形的博弈中,被賦予了遠超其字面意義的、近乎滾燙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