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塵誤》

我原是汴京城西永慶坊染匠王寅的女兒。那時(shí)，父親的手指永遠(yuǎn)浸著靛青與茜紅的顏色，指甲縫里藏著洗不凈的染料。四歲那年，他因一匹未染完的官綢入獄，我像塊無人認(rèn)領(lǐng)的碎布，被丟進(jìn)了慈幼局。那兒的屋檐下懸著銅鈴，風(fēng)一吹，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是無數(shù)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哭。

十二歲時(shí)，李媼領(lǐng)走了我。她捏著我的下巴，左右端詳，說：“這眉眼，日后必是汴京最貴的。”她教我彈阮咸，教我唱柳七的詞，教我如何用眼角含情，卻不露輕浮。她說：“男人要的是霧里看花，你給他們?nèi)终妫叻旨?，他們便甘愿奉上千金?！?

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周邦彥。他立在樊樓的垂花門下，青衫被暮色染得微濕，手中握著一卷新寫的詞。他問我：“姑娘可懂音律？”我低頭撥弦，彈了一曲《少年游》。他笑了，說我的指法太急，像在逃命。后來，他常來聽我唱詞，有時(shí)帶一壺新釀的松醪酒，有時(shí)帶半闋未填完的《蘭陵王》。他說：“師師，你的嗓子是汴河的水泡出來的，清而冽，卻又帶著三分煙火氣?！?

官家來時(shí)，是個(gè)雪夜。李媼慌慌張張地迎進(jìn)來一位戴鏤銀冠子的富商，他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極干凈，撫過我的箜篌時(shí)，指尖微微一頓，說：“這鳳首該用真正的瑟瑟石。”我不知他是誰，只覺得他眼神沉靜，不像尋常狎客。直到他走后，李媼才顫著聲告訴我：“那是官家……”

后來，他常微服而來，有時(shí)帶一盒尚食局的蜜餞，有時(shí)帶一串南海的伽南香珠。他喜歡聽我唱周邦彥的詞，尤其愛那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庇幸换?，他忽然問我：“師師，若朕不是天子，你可愿隨我泛舟五湖？”我低頭不語，只將箜篌的弦輕輕一撥，錚然一聲，像是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周邦彥被貶那日，汴京下著冷雨。他托人送來半闋《蘭陵王》，最后一句墨跡暈開，像是被雨水打濕的。我知他此去兇多吉少，卻連送別的資格都沒有。那夜，官家來了，我破例飲了酒，醉后唱了一曲《雨霖鈴》，唱到“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時(shí)，喉間一哽，再也唱不下去。官家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朕護(hù)不住所有人。”

金兵圍城時(shí)，汴京亂得像一鍋沸水。官家最后一次來，未穿龍袍，只著一件紫衫，像個(gè)尋常的富家公子。他塞給我一匣南海珠，說：“師師，走吧?！蔽覔u頭，將珠子推回去。他苦笑：“連你也不愿要朕的東西了？”我說：“官家，珠子救不了命?！?

城破那日，我換了粗布衣裳，混在逃難的人群里。路過州橋時(shí)，看見金人的馬蹄踏碎了礬樓的彩帛，那匹官家賜過的霞影紗，被一個(gè)髡發(fā)武士踩在泥里，像一抹褪色的血。

如今，我在蔡州的破瓦舍里教幾個(gè)貧家女彈阮。她們總嫌我調(diào)子太悲，問我：“娘子，為何不教些歡快的曲？”我笑笑，說：“歡快的曲，得等天下太平了再教。”

昨夜又夢回樊樓，梁間的絳紗燈依舊明亮，我在燈下旋舞，裙擺如蓮綻開。恍惚間，似乎看見周邦彥立在角落，青衫依舊；官家坐在席間，玉帶生輝。醒來時(shí)，只有冷月照著我枯槁的鬢發(fā)，窗外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像是慈幼局里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