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金屬齒咬合上的 “咔噠” 聲,像給這趟歸途蓋了個章。門剛推開條縫,排骨湯的暖香就涌了出來,混著書房飄來的舊書紙味,還有窗臺上綠蘿蒸騰的潮氣 —— 是家獨有的,能把骨頭縫都泡軟的味道。王知予站在玄關(guān),背包帶勒出的肩痕還在發(fā)燙,可這口氣一吸,緊繃了一周的神經(jīng)就松了,像被溫水泡開的茶葉,慢慢舒展開來。
“予予回來啦!” 廚房傳來媽沈靜書的聲音,裹著炒青菜的 “滋啦” 響。她探出頭,素色圍裙上沾著點醬油漬,耳鬢的銀絲被熱氣熏得軟趴趴的,“快洗手,湯剛燉到時候,就等你了?!?/p>
書房門 “吱呀” 開了,爸王明遠(yuǎn)捏著本線裝書走出來,眼鏡滑到鼻尖,手指還夾在書頁間?!奥飞隙虏??清河坊的活兒,收得順?” 他鏡片后的眼睛笑成兩道彎,問的都是實在話。
王知予換拖鞋時,腳陷進(jìn)米白色的絨毛里,軟得像踩在云團上。玄關(guān)柜上,她大學(xué)時掛的風(fēng)鈴還在,風(fēng)吹過會 “叮鈴” 響,此刻卻靜悄悄的,只映著客廳暖黃的光??蛷d的書柜頂天立地,深褐色的木頭上,爸的《史記》旁擠著她小學(xué)畫的蠟筆畫,粉色小豬的耳朵都褪成淺紅了,還被細(xì)心地用透明膠帶粘了邊角。鋼琴上的全家福泛著舊相紙的黃,照片里的小姑娘扎著羊角辮,正扒著琴鍵傻笑。窗臺上的綠蘿藤垂得老長,葉子擦得亮,是媽每天澆水時順手擦的。舊唱片機蹲在角落,旁邊的 CD 架碼得整整齊齊,最上層那盤巴赫,還是爸送她的十八歲禮物。
洗手時,冰涼的水流過指尖,王知予聽見自己心里的 “咕咚” 聲 —— 是被這滿室的熟稔泡軟了。她擦著手鉆進(jìn)廚房,媽正把炒好的青菜盛進(jìn)白瓷盤,油光裹著翠綠,看著就饞人。
“我來剝蒜?!?她接過媽遞來的蒜辮,指甲掐進(jìn)蒜皮,“啵” 地裂開,瑩白的蒜肉滾在掌心,沾著點濕汽。
沈靜書顛著鍋,側(cè)頭瞅她:“氣色比上周好。清河坊那批‘聲音’,都錄齊了?” 鍋鏟碰著鐵鍋,“當(dāng)啷” 一聲脆的。
“嗯,收尾了?!?王知予把蒜瓣碼在碟子里,想起陸聞笙蹲在月梁下的樣子,嘴角悄悄翹,“張師傅敲榫卯的聲,老瓦當(dāng)?shù)嗡摹坂?,都錄到了。?dǎo)演要的‘時間的響’,齊活了?!?/p>
“那就好?!?沈靜書關(guān)了火,盤子里的青菜還在冒熱氣,“老手藝人的功夫,都藏在指尖那點準(zhǔn)頭里。你把這聲錄下來,就跟給老物件記了本日記似的,往后誰想聽,都能找著。”
王明遠(yuǎn)不知啥時候倚在廚房門框上,手里還捏著那本線裝書?!坝栌栊r候就愛蹲屋檐下聽雨,鐵皮桶接水‘咚咚’響,能聽一下午?!?他笑起來,眼鏡滑得更厲害,“那會兒就知道,這孩子跟‘聲’有緣。”
王知予剝蒜的手頓了頓,耳尖有點熱。爸說的是真的,她至今記得雨砸在桶上的重,混著遠(yuǎn)處賣豆腐的吆喝,是童年最鮮活的背景音。
餐桌上的白瓷碗冒著熱氣。排骨湯燉得奶白,排骨酥得一抿就化,山藥糯得沾嘴唇;紅燒魚的汁裹著蔥段,油亮得晃眼;涼拌三絲里的醋香,嗆得人鼻尖發(fā)癢。沈靜書給她夾了塊魚腹,刺少肉嫩:“清河坊那項目,聽你提過個陸工?”
王知予舀湯的勺子頓了頓,湯面晃出細(xì)小的波紋。“嗯,陸聞笙,技術(shù)負(fù)責(zé)人?!?她喝了口湯,鮮氣順著喉嚨往下鉆,“人挺專業(yè)的,做事細(xì)。”
“聞笙?” 王明遠(yuǎn)放下筷子,指尖在桌面輕輕敲著,“‘聞笙簫之清越’,這名字有靜氣。做古建修復(fù),就得能沉下心,聽得見老磚老瓦想說啥?!?他夾了片青菜,“跟你錄聲音一樣,都得跟時間打交道,急不得?!?/p>
“可不是嘛?!?沈靜書往女兒碗里添了勺涼拌菜,“成天在太陽底下曬,跟老石頭較勁,沒點韌勁兒可扛不住。” 她瞅著王知予,“你說他細(xì),咋個細(xì)法?”
王知予扒拉著米飯,想起那天錄瓦當(dāng)?shù)嗡氖?。風(fēng)總搗亂,她試了五次都不行,是陸聞笙指著墻角說 “那兒背風(fēng)”,還跟李師傅低聲說了句啥,老師傅就笑瞇瞇地把瓦當(dāng)挪了過去?!拔忆浀嗡暎L(fēng)總裹著雜音,他一眼就瞅出問題,找了個特合適的角落,還讓老師傅配合重錄。” 她沒說他幫著搬支架的事,只揀實在的講,“還有回下工遇著大雨,他跑過來送傘,自己淋得半濕?!?/p>
王明遠(yuǎn)點點頭:“能尊重手藝人,就說明心里有譜。老話說‘敬物者,先敬人’,這孩子錯不了。” 他喝了口湯,“做你們這行,技術(shù)是底子,心誠才是根?!?/p>
沈靜書笑了,眼角的細(xì)紋堆起來:“聽著是個踏實孩子?,F(xiàn)在的年輕人,能沉下心做實事的,不多了。” 她給王知予的碗里又添了塊排骨,“你呀,從小就會看人,準(zhǔn)著呢?!?/p>
王知予的臉有點熱,低頭喝湯時,舌尖嘗到點甜。原來自己記住了這么多細(xì)節(jié):他蹲在石階上看圖紙時,指尖劃過灰縫的輕;他遞傘時,手腕骨在濕衣袖下繃出的線;他說 “這聲有力量” 時,眼里的光…… 這些碎片被爸媽的話串起來,倒比自己想的更清晰了。
飯后,王知予收拾碗筷,沈靜書在客廳泡了龍井。紫砂壺的蓋子 “咔” 地合上,茶香就漫了開來。王明遠(yuǎn)把黑膠唱片放上唱機,唱針落下,古典吉他的旋律淌出來,像溪水漫過鵝卵石,柔得能陷進(jìn)去。
“最近錄著啥自己喜歡的聲沒?” 沈靜書端給女兒一杯茶,茶杯溫乎乎的。
王知予捧著杯子,點開手機里的音頻。一陣二胡聲淌出來,有點啞,卻帶著股豁朗,背景里有鳥叫,有遠(yuǎn)處的車鈴,還有風(fēng)吹樹葉的 “沙沙”?!斑@是翠微公園一個老先生拉的,大清早的,沒譜,想起啥拉啥,聽著特實在?!?/p>
琴聲在客廳里繞,王明遠(yuǎn)靠在沙發(fā)上,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打拍子,閉著眼哼:“這聲里有日子的味。” 沈靜書也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嘴角噙著笑。王知予忽然覺得,這就是家最好的模樣 —— 不用多說,她錄的聲,爸媽都懂。
曲終了,王明遠(yuǎn)睜開眼,看著女兒:“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聲,草木發(fā)芽,檐角滴水,老街坊聊天…… 能聽見,能記下來,是福氣?!?他拍拍沙發(fā)扶手,“你做的事,有意義?!?/p>
沈靜書握住女兒的手,掌心暖烘烘的:“工作再忙,也得按時吃飯。你那小公寓的冰箱,別總空著?!?她頓了頓,眼尾的笑紋里盛著暖,“有空…… 帶朋友回來坐坐,喝杯茶?!?/p>
王知予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琴弦輕輕撥了下。她反手握緊媽粗糙的掌心,那上面有切菜留下的薄繭,是從小到大最安心的觸感?!班?,知道了媽?!?/p>
夜色漫進(jìn)家屬院時,路燈在地上鋪了層昏黃。沈靜書把個沉甸甸的保鮮盒塞進(jìn)她手里,蘋果切得方方正正,梨去皮去核,葡萄顆顆飽滿,裹著水珠發(fā)亮:“明天加餐吃,補點維生素?!?/p>
王明遠(yuǎn)送她到樓下,晚風(fēng)掀起他鬢角的白發(fā)?!暗搅私o家里發(fā)個信?!?他望著單元門口的燈,“夜里涼,樓道滑,慢點走?!?/p>
“爸,媽,你們快上去吧?!?王知予抱了抱媽,又朝爸揮揮手。
走在小區(qū)小路上,晚風(fēng)卷著槐樹葉,落在腳邊 “沙沙” 響,像媽在廚房切菜的聲。她回頭望,四樓的窗還亮著橘黃色的光,像塊暖玉嵌在黑夜里,穩(wěn)穩(wěn)地照著她走的路。直到拐過樓角,那光才被墻擋住,可心里那點暖,卻更實在了。
坐進(jìn)出租車,王知予把水果盒擱在膝頭,盒子邊緣硌著腿,卻讓人踏實。車窗外的路燈連成串,像撒了一地的珠子。她閉上眼,鼻尖仿佛還纏著排骨湯的香,耳邊是吉他聲淌過客廳的柔,還有爸說 “聞笙有靜氣” 時,那溫和的語調(diào)。
手機震了震,是媽發(fā)來的:“水果放冰箱最下層,別凍著。晚安予予?!?/p>
她指尖在屏幕上敲:“剛到樓下啦。爸媽媽晚安?!?/p>
車往前開,城市的燈海在窗外流。王知予摸著膝頭的水果盒,忽然覺得,家就像塊溫潤的玉,不管她在外頭錄了多少風(fēng)雨聲、敲打聲,只要回到這兒,就能被這暖烘烘的底色裹住,妥帖得很。
夜風(fēng)從車窗縫鉆進(jìn)來,帶著點秋的涼,可她心里像揣著個小炭爐,熱烘烘的。那點因陸聞笙而起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漣漪,在這暖意里慢慢漾開,沒了之前的慌張,倒添了點踏實 —— 原來被家穩(wěn)穩(wěn)托著的感覺,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