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被紗簾篩成碎金,在木地板上淌,像誰撒了把星星。王知予站在衣櫥前,指尖撫過晾在衣架上的棉麻,米白長裙的竹葉繡紋蹭過指腹,軟得像沾了晨露的葉。她換上裙子,鏡中的自己眉尖還帶著點沒散的倦,可眼底亮,像浸了秋陽的水。唇上點了點豆沙色,指尖蹭過唇角時,留了點淡淡的粉,像剛咬過一口桃花糕。
拎著米白帆布包出門,風(fēng)卷著桂花香撲過來,涼絲絲的,刮得臉頰發(fā)緊。她把圍巾往頸間繞了繞,步子輕快得像踩著拍子——心里頭,藏著支沒唱出來的歌。
“清音閣”的墨字匾額在陽光下泛著潤光,木頭的紋路里嵌著歲月的油,像老爺子手上的包漿。陸聞笙就站在雕花木門前,深灰細格襯衫的袖口挽到肘彎,小臂的筋絡(luò)清瘦,被陽光照得泛著淺金。他望著巷口的樣子,像在等一片遲來的云,肩膀挺得直,卻透著點松快的盼。
王知予的影子剛拐過巷口,他就轉(zhuǎn)了身?!爸琛眱蓚€字落下來時,袖口挽起的弧度還沒散,像把秋陽卷在了里面。
“沒遲到吧?”她站定,裙角被風(fēng)掀得輕輕晃。
“剛剛好。”他側(cè)身推開門,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像老人舒了口氣,“里頭請?!?/p>
一股暖香涌出來,老木頭的香混著碧螺春的清,還有點檀香在里頭繞,像浸了時光的水,一吸就醉。琵琶的弦音從里間飄來,叮叮咚咚的,脆得像冰珠落進玉盤。穿藍布褂的服務(wù)員笑著迎上來:“陸先生,還是老位置?”
陸聞笙點頭,轉(zhuǎn)頭看她:“碧螺春還是龍井?碧螺春的香軟,龍井的味清,都配評彈?!?/p>
王知予的目光落在鄰桌茶杯里舒展的嫩芽上:“就碧螺春吧。”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雕花木窗漏進的光在青磚地上畫著格子,像本攤開的舊書。臺上,穿青花旗袍的女士正調(diào)琵琶,指尖在弦上輕輕滑,試音的調(diào)子軟得像棉花糖。穿長衫的老先生撥了下三弦,“錚”的一聲,余音在木梁間繞了繞,才慢慢散。
“這里的木頭會‘留聲’。”王知予側(cè)頭,耳朵對著梁上的雕花,“剛才試音的尾音,比普通房間多飄了半秒,像被什么接住了似的?!?/p>
陸聞笙往她杯里添了點熱水,水汽模糊了他的笑:“以前測過混響時間,剛好一點二秒,不多不少,正好托住評彈的調(diào)子?!彼D了頓,聲音輕了些,“知道你愛聽這些,特意選的這兒?!?/p>
琵琶和三弦突然起了調(diào),老先生開口唱《鶯鶯操琴》,吳儂軟語裹著弦音淌出來,“只聽得叮叮咚咚,似玉珠兒撒落在冰盤”。王知予的眼亮起來,右手食指在膝頭輕點,跟著琵琶的輪指跳,像在彈看不見的弦。陽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細影,隨著調(diào)子輕輕顫。
陸聞笙沒怎么看臺上。他的目光落在她咬過一口的綠豆糕上,粉白的糕體缺了個角,像被春風(fēng)啃過的花苞。她聽得入神時,嘴角會悄悄翹,像偷吃到糖的孩子。碧螺春的熱氣在她鼻尖繞,沾了點細汗,像晨露落在花瓣上。
一曲終了,掌聲輕輕的,像怕驚了還沒散的余音。王知予拿起塊水晶糕,透明的糕體里嵌著桂花,咬下去,清甜的汁在舌尖漫開:“剛才那句‘玉珠落冰盤’,比錄音里的音效妙多了。文字留白,反而讓人聽得更真?!?/p>
“傳統(tǒng)里的聲,講究‘寫意’。”陸聞笙也嘗了塊栗子酥,“不像你們做錄音,要抓每一粒音。他們是畫水墨,寥寥幾筆,神韻就活了?!?/p>
“是啊,”她眼睛更亮,“上次錄張奶奶說的‘糖粥吆喝’,我費了好大勁修雜音,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今天聽評彈才明白,少的是‘想象的縫’——太滿了,反而沒地方透氣?!?/p>
服務(wù)員提著長嘴銅壺過來續(xù)水,壺嘴的水線像條銀線,穩(wěn)穩(wěn)落進茶杯,“嘩嘩”的輕響里,他笑著搭話:“陸先生帶朋友來聽曲兒?這位小姐聽得比我們??瓦€入神?!?/p>
陸聞笙看了王知予一眼,眼里的笑像化了的蜜:“她懂這個?!?/p>
王知予的耳尖有點熱,低頭抿了口茶,碧螺春的清苦剛好壓下那點甜。
出茶館時,夕陽把天染成了橘紅,像誰潑了碗胭脂水。陸聞笙說:“前面巷子里有家‘沈記’,豆沙酥餅做得絕,帶你去嘗嘗?!?/p>
巷子窄得只能容兩人并肩走,青石板被踩得發(fā)亮,凹處積著水,映著半片天。墻縫里的青苔綠得發(fā)油,石榴樹的枝椏斜斜伸出來,掛著個紅透的果子,像盞小燈籠。
“工作室接了個新活,去南邊森林錄聲?!蓖踔杼咧飞系男∈樱熬团略O(shè)備扛不住潮,還有……山螞蟥。”
陸聞笙笑起來,聲音在巷子里撞了撞:“山螞蟥可厲害,上次在皖南山里,我褲腿沾了三只,嚇得測繪儀差點掉水里?!彼葎澲?,眉峰皺得像真被咬了似的,“你得備足硫磺粉,再帶個密封袋,設(shè)備不用就趕緊裝進去?!?/p>
“看來得列個清單了?!彼欢盒?,“你在山里測繪時,晚上聽什么聲?”
“松濤,還有遠處的溪聲?!彼爝叺耐硐?,“有時候會遇到巡山的老人,帶著收音機,放著老戲,咿咿呀呀的,混著蟲鳴,特別踏實?!?/p>
她想起自己的工作室:“我熬夜修音時,就愛聽窗外的車流聲,遠遠的,像海浪拍岸,反而靜得很?!?/p>
“沉浸進去的時候,外頭再吵,心里也是靜的。”陸聞笙轉(zhuǎn)頭看她,夕陽在他眼里跳,“這種靜,可遇不可求?!?/p>
說話間,腳下的石板突然凸起來一塊,王知予踉蹌了下。陸聞笙伸手扶了她肘彎,指尖的溫度透過布衫傳過來,暖乎乎的。“這兒不平,慢點?!?/p>
她站穩(wěn)了,輕聲說“謝了”,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他的影子輕輕覆在她的影子上,像兩枝纏在一起的藤。
走到巷子深處,果然聞到甜香,“沈記”的木牌歪歪掛著,字褪得快看不見了。玻璃柜里,豆沙酥餅排得整整齊齊,金黃的酥皮上撒著芝麻,熱氣騰騰的。
“沈伯,來兩包酥餅?!标懧勼鲜扉T熟路。
白胡子老人應(yīng)著“來嘍”,用油紙包餅時,沙沙的響里,他打量著王知予,笑著對陸聞笙說:“這姑娘看著面善?!?/p>
酥餅到手時還燙,王知予掰開一塊,酥皮簌簌落在紙袋里,豆沙餡兒細膩得像磨過的玉,咬一口,甜香漫到了鼻尖。她遞了半塊給陸聞笙:“你嘗嘗,真的好?!?/p>
他接過去,指尖碰著她的指尖,像電流輕輕竄了下?!笆切r候的味?!彼f。
夕陽沉得更低,把兩人的影子貼在了墻上。到了街口,車水馬龍的聲涌過來,像被掀開的鍋蓋。
“路上小心?!标懧勼习阉哪前诛炦f過來,紙袋還溫著。
王知予接過,抬頭看他,夕陽的光在他眼里跳:“今天……很開心?!边@三個字說得輕,卻像落進心里的石子,漾開了大圈的漣漪。
“我也是。”他望著她,“等你忙完森林的活,帶你去西郊林區(qū)。清晨的鳥叫,能把人聽醉?!?/p>
一輛空出租車緩緩開來,王知予拉開車門,回頭揮了揮手:“一言為定。”
車子駛進車流,王知予從后視鏡看陸聞笙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成了橘紅天幕下的一個黑點。懷里的酥餅還溫著,甜香混著桂花香,像把整個下午的暖都裹在了里面。
陸聞笙站在原地,直到車影消失,才慢慢往回走。巷子里的石榴還掛在枝頭,像盞不滅的小燈籠。評彈的尾音、她說話的清響、銅壺續(xù)水的輕響,還在耳邊繞,像支沒唱完的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酥餅,紙袋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暖得剛好。對那片即將與她同聽的森林,心里長出了片青草地,軟乎乎的,等著春風(fēng)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