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荊城已傳遍陌名的事跡。
起初只是李家仆役驚魂未定的口述,夾雜著對那夜血月逆轉(zhuǎn)、少年引動月華的敬畏。流言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死寂多日的荊城猛地炸開。街頭巷尾,茶肆酒樓,無數(shù)聲音在亢奮地重復(fù)、添補、神化那個夜晚:“引月華之力?。 薄坝采牙钚〗銖墓黹T關(guān)拽回來了!”“李老爺那等人物,都當(dāng)堂叩首,額頭都磕青了!”“聽說那邪祟兇得很,整個繡房都?xì)Я耍退屠钚〗慊盍讼聛?!?/p>
“陌名”二字,一夜之間,成了荊城最滾燙的印記,帶著不可思議的傳奇色彩。
他是在這喧囂鼎沸的第四日清晨徹底醒轉(zhuǎn)的。意識像是從極深、極冷的水底艱難上浮,每一次試圖凝聚都牽扯著全身骨骼筋肉發(fā)出無聲的呻吟。喉嚨干得如同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的痛楚。窗外透入的光線過于明亮,帶著劫后余生的清澈,晃得他有些眩暈。
他微微偏過頭,視線落在自己攤開的右手掌心。
一塊邊緣銳利的紫檀木碎片靜靜地躺在那里。木質(zhì)本身溫潤,卻有一道冰冷堅硬的金色痕跡蜿蜒其上,如同凝固的毒蛇,深深嵌入紋理深處。指腹緩緩摩挲過那道金痕,觸感是金屬特有的冰冷與銳利,與紫檀的溫潤截然對立。這冰冷順著指尖,蛇一般鉆進(jìn)血脈,直抵心口,帶來一種比胸腹間尚未平復(fù)的傷痛更深的寒意。
青云觀。
這三個字無聲地碾過腦海,帶著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血腥鐵銹味。昨夜那場與邪祟的搏殺,兇險萬分,耗盡了心力,幾乎撕裂魂魄,但比起青云觀如影隨形、無孔不入的陰影,那反倒像是一場可以清晰看見對手、可以奮力一搏的噩夢。
“恩公!您醒了!” 驚喜的呼喊打斷了他冰冷的思緒。一個李府小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來,臉上是毫不作偽的激動,“老爺!老爺!陌恩公醒了!醒了!”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一種強壓著激動的顫抖。李崇山幾乎是沖到了床榻前。短短三日,這位荊城巨賈仿佛老了十歲,鬢角霜色更濃,眼窩深陷,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火焰。他身后跟著的管家、仆役,個個屏息凝神,眼神里充滿了感激與敬畏。
“恩公!”李崇山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顫,他膝蓋一彎,又要重重拜下。
陌名強忍著喉嚨的灼痛,艱難地發(fā)出一個氣音:“…李老爺…”他微微搖頭,阻止了對方的跪拜。那份過度的感激,如同沉重的枷鎖,讓他本能地想要避開。
李崇山動作頓住,眼里的熱淚卻再也忍不住,大顆滾落:“好!好!恩公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他胡亂抹了把臉,聲音哽咽,“青桐…青桐她早上還吃了小半碗清粥!恩公再造之恩,我李家…” 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情緒堵住,化作更深的哽咽。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鼓樂齊鳴,人聲鼎沸,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蓋過了李府內(nèi)的低語。
“來了!城主大人來了!”管家激動地跑進(jìn)來稟報,聲音都在發(fā)顫,“帶著匾額!全城的父老鄉(xiāng)親,都…都跟著來了!把咱們府前那條街都堵滿了!”
李崇山猛地一震,下意識地看向床榻上的陌名。少年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漠然的疏離。李崇山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恩公!荊城百姓感念您的活命之恩,城主親臨,這是全城的敬意!您…您無論如何得受這一禮!不然,我李家、荊城上下,于心何安?”
那鼓樂聲、歡呼聲穿透高墻,帶著灼人的熱度撲面而來,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陌名牢牢罩住。他沉默著,指尖無意識地再次用力,狠狠碾過紫檀碎片上那道冰冷的金痕,尖銳的棱角幾乎要刺破皮膚。痛楚傳來,卻奇異地壓下了喉頭翻涌的腥甜和心中那股強烈的、想要立刻離開的沖動。
他極輕微地點了下頭。不是為那虛名,是為了眼前這個瞬間蒼老卻滿眼懇求的父親,是為了讓這喧囂盡快落幕。
李崇山眼中爆發(fā)出巨大的欣喜,連忙指揮仆役:“快!快伺候恩公更衣!小心些!恩公身上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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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中門洞開。
門外,人山人海。
荊城似乎傾巢而出,男女老少,擠滿了府前寬闊的街巷,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一張張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對神跡的狂熱崇拜,還有純粹看熱鬧的興奮。人聲鼎沸,如同滾燙的油鍋。當(dāng)那個略顯單薄的身影被李崇山親自攙扶著,出現(xiàn)在朱漆大門前時,所有的喧囂驟然拔高,化作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陌恩公!”
“是陌恩公!”
“英雄!英雄!”
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灼熱地投射過來,帶著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陌名釘在原地。陽光刺眼,照得他有些眩暈。他下意識地微微瞇起眼,視線掃過下方黑壓壓攢動的人頭,掠過那些激動得扭曲的面孔,最終落在府門前臺階下那一隊鮮明的儀仗上。
荊城城主陳元禮,身著絳紫官袍,頭戴烏紗,面容肅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與審視。他身后,四名魁梧的衙役,肩扛著一方被明黃錦緞覆蓋的巨大匾額,錦緞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李崇山激動得渾身微顫,連忙攙扶著陌名走下臺階。每一步,都踩在無數(shù)目光匯聚的焦點上,踩在震耳欲聾的聲浪里。陌名能清晰感覺到李崇山手臂傳來的、因激動而無法抑制的顫抖,也能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尚未愈合的傷口在眾人目光的炙烤下,隱隱傳來撕裂般的抽痛。
終于走到城主近前。
陳元禮目光如炬,在陌名蒼白卻平靜無波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朗聲開口,聲音灌注內(nèi)力,清晰地壓過了鼎沸的人聲:“荊城幸甚!天降神眷!邪祟肆虐之際,有少年英雄陌名,身懷異術(shù),引九天月華,滌蕩妖氛,救李府千金于垂危,挽闔城百姓于劫難!此等恩德,感天動地!本府代荊城萬千黎庶,拜謝恩公!”
話音未落,陳元禮雙手抱拳,對著陌名,竟也深深一揖到底!他身后隨從,連同周圍離得近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
“謝陌恩公活命之恩!”
聲浪再次沖天而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陌名立于這跪拜的浪潮中心,像一塊孤獨的礁石。他微微側(cè)身,避開了城主的正禮,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唇線抿得更緊了些。指尖再次習(xí)慣性地觸碰到袖中那塊堅硬的紫檀碎片,冰冷的金痕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恩公高義,不矜不伐,實乃我輩楷模!”陳元禮直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贊許與鄭重,“本府特備薄禮,以彰恩公之德,以慰荊城民心!”他猛地一揮手,中氣十足,“揭匾!”
那四名衙役得令,齊聲呼喝,動作利落地扯下覆蓋匾額的明黃錦緞。
金光!
剎那間,刺目的金光在陽光下爆開!
匾額乃上好的金絲楠木所制,邊緣雕刻著繁復(fù)的祥云瑞獸。而最奪目的,是中央那四個斗大的鎦金大字,每一個字都仿佛熔鑄了最純粹的陽光,筆走龍蛇,氣魄非凡:
**月 華 天 人!**
“月華天人!”
“好!好匾!”
“當(dāng)之無愧啊!”
人群爆發(fā)出更加狂熱的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金光灼灼,映照著每一張狂熱的臉龐,也映照著陌名毫無血色的面容。那光芒太盛,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得他眼球生疼,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下意識地瞇緊了雙眼,試圖避開那過于刺目的金芒。
就在視線因強光刺激而模糊、扭曲的瞬間——
金光璀璨的匾額背景里,街道對面,一家酒樓二層的雕花木欄旁,一個人影清晰地映入了陌名驟然收縮的瞳孔!
那人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袍,如同街上任何一個尋常路人,身形融入喧鬧的人群背景,幾乎難以察覺。但那人頭上戴著一頂同樣灰色的寬檐笠帽,帽檐壓得極低,完全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
這裝束陌名刻骨銘心!
青云觀最低等的灰衣探子!專司追蹤、盯梢,如同跗骨之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鼎沸的人聲、刺目的金光、城主鄭重的托付、李崇山感激涕零的話語、無數(shù)道灼熱崇拜的目光……所有的喧囂和榮光,都在那灰衣笠帽身影出現(xiàn)的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洪流狠狠沖垮、凍結(jié)!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鐵手猛地攥緊,驟停了一瞬,隨即開始瘋狂地、沉重地擂擊著胸腔,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未愈的傷口,帶來尖銳的劇痛,幾乎讓他窒息。袖中,那塊紫檀碎片被手指死死攥住,尖銳的邊緣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卻絲毫壓不住那股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青云觀!
他們果然來了!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精準(zhǔn)!就在這萬眾矚目、榮光加身的頂點!
那笠帽下的臉?biāo)坪跷⑽恿艘幌?,一道冰冷銳利如同淬毒刀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喧鬧的人群和刺眼的金光,精準(zhǔn)無比地釘在了陌名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情緒,只有純粹的、如同打量獵物的審視,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喧天的鑼鼓、震耳的歡呼、城主的贊語、李崇山的感激……所有的聲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沉重而急促的心跳,以及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掌心,紫檀木的銳角刺破皮膚,溫?zé)岬囊后w滲出,被死死攥在指間。刺痛尖銳,卻奇異地壓下了喉頭翻涌的血腥氣,更壓住了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源于靈魂深處的驚悸和暴戾。
不能亂。
他強迫自己眼睫微垂,斂去所有翻騰的情緒,再抬眼時,臉上依舊是那份大病初愈的蒼白與淡漠。他甚至對著眼前金光灼灼的“月華天人”巨匾,對著滿面肅容的城主,對著身側(cè)激動得難以自持的李崇山,極輕微地、幅度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唇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極疲憊的弧度,仿佛只是力竭后的虛弱,而非驚濤駭浪下的偽裝。
“恩公…恩公?”李崇山察覺到他指尖傳來的瞬間僵硬,擔(dān)憂地低喚了一聲。
陌名微微搖頭,示意無礙。他的目光再次投向?qū)γ婢茦堑牡駲?。那個灰色的身影依舊在,笠帽壓得更低了些,像一塊投入沸水卻拒絕融化的寒冰,沉默地嵌在狂歡的背景里。
荊城的光環(huán)驟然褪色,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青云觀陰影已至,如影隨形。這滿城喧囂的贊譽,這金光閃閃的“天人”之名,頃刻間化為無形牢籠,將他牢牢釘在了聚光燈下,動彈不得。
掌心傷口的刺痛感持續(xù)傳來,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他指節(jié)用力,幾乎要將那紫檀碎片徹底碾入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