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時光書頁”二手書店里彌漫著舊紙張?zhí)赜械母稍餁庀?,混合著淡淡的灰塵與時光的味道。陽光透過擦拭得不算太干凈的玻璃窗,斜斜地切割出幾道光柱,細小的塵埃在其中無聲地舞蹈。賀峻霖穿著洗得泛白的淺藍色圍裙,蹲在一只剛送來的、散發(fā)著陳舊氣味的樟木箱子前,耐心地整理著里面的舊書。
這些書大多品相不佳,封面褪色,書頁卷邊,承載著不知多少任主人的痕跡。賀峻霖的動作很輕柔,帶著一種對舊物特有的憐惜。他拿起一本厚重的硬殼書,是夏目漱石的《心》,書脊的燙金幾乎脫落殆盡。就在他翻開扉頁,準備檢查內(nèi)頁狀況時
一張對折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信紙,如同沉睡已久的蝶,悄無聲息地從書頁間滑落,打著旋兒,飄落在積著薄灰的深色木地板上。
賀峻霖微微一愣,彎腰拾起。信紙是那種老式的橫格紙,泛著不均勻的黃色,觸感薄脆。他下意識地展開。
幾行藍黑色的鋼筆字跡映入眼簾。字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利,卻又努力想顯得沉穩(wěn)工整。內(nèi)容……是情書。青澀、真摯,帶著笨拙的熱烈。賀峻霖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目光急切地移向開頭的稱呼位置
那里,本該寫著收信人名字的地方,卻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咖啡漬徹底覆蓋了。污漬的形狀猙獰,像一塊丑陋的補丁,霸道地吞噬了關鍵信息。只在污漬邊緣暈染模糊的墨跡里,勉強能辨認出半個偏旁部首。
一個模糊的“木”字旁?或者……一個“林”字的開頭?
賀峻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邊緣,視線下移,最終定格在信紙末尾那個清晰無比、龍飛鳳舞的簽名上:嚴浩翔
這三個字,像帶著電流,瞬間擊中了賀峻霖。他認識這個名字的主人?;蛘哒f,整個S市商界,很少有人不認識這位年輕卻手腕強硬的嚴氏集團總裁。只是,高中時的嚴浩翔?情書?收信人姓……林?
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如同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賀峻霖的心尖。有點悶,有點沉,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被時光塵埃隔開的遙遠酸澀。他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仿佛捏著一段他不曾知曉的、屬于嚴浩翔的青春秘辛。
“喲,小賀,又挖到寶了?”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賀峻霖手一抖,差點把信紙掉落。他迅速將信紙折好,緊緊攥在手心,才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周叔,您嚇我一跳。沒什么,就一張……夾在書里的舊紙片?!?/p>
書店老板老周,花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老式圓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總是帶著洞悉世情卻又寬容的笑意。他慢悠悠地踱過來,目光掃過賀峻霖手里那本《心》,又落在他微微發(fā)紅的耳根上,了然地笑了笑,沒追問,只是慢悠悠地說:“舊書就像時光隧道啊,指不定翻出點什么陳年舊夢來。有的夢啊,放久了,味道就變了。自己琢磨琢磨,別被老黃歷嗆著就行?!彼牧伺馁R峻霖的肩膀,背著手,哼著不成調(diào)的戲曲,晃悠到柜臺后面整理賬本去了。
賀峻霖站在原地,手心里的信紙似乎變得有些燙人。老周的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他低頭看著那個被污漬吞噬的名字,那個清晰的“嚴浩翔”……一個念頭,帶著點冒險的沖動和難以抑制的探究欲,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門口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叮鈴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光走了進來,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利落線條,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輕響。店內(nèi)略顯昏暗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金絲細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沉靜,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正是嚴浩翔。
賀峻霖的心跳瞬間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將攥著信紙的手藏到了身后。
嚴浩翔的目光在店內(nèi)隨意掃過,似乎在打量書架的布局和書籍的品類,最終落在了賀峻霖身上,微微頷首:“賀助理?!?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賀峻霖是嚴氏市場部的專員,偶爾會因項目送文件到總裁辦,兩人有過幾面之緣。
“嚴總?!辟R峻霖連忙應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您……怎么有空來這里?” 他記得嚴氏集團似乎有收購舊城區(qū)改造的計劃,這片區(qū)域也在范圍內(nèi)。嚴浩翔是來視察的?
“路過。”嚴浩翔的回答簡潔得近乎敷衍。他的目光掠過賀峻霖有些局促的臉,落在他身后那箱舊書上,“周老板在嗎?有些關于這片街區(qū)改造的想法,想聽聽他的意見?!?/p>
“周叔在柜臺后面?!辟R峻霖側身讓開。
嚴浩翔點點頭,邁步向柜臺走去。與賀峻霖擦肩而過的瞬間,賀峻霖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帶著冷調(diào)雪松氣息的古龍水味。那味道和他手中舊信紙上沉淀的時光氣息形成了奇異的反差。
賀峻霖看著嚴浩翔走向老周的背影,挺拔、冷峻,與記憶中那個在情書里笨拙表達心意的少年形象無論如何也重疊不起來。他低頭,再次展開手心里那張折痕深刻的信紙,目光落在那個模糊的“林”字旁和簽名上,又抬頭看了看正與老周低聲交談的嚴浩翔。
一個念頭再也按捺不住。
等嚴浩翔與老周談完,轉身準備離開時,賀峻霖鼓起勇氣,裝作不經(jīng)意地開口:“嚴總?!?/p>
嚴浩翔停下腳步,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賀峻霖感覺自己手心在冒汗,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是純粹的閑聊:“剛才整理書,聽老周提了句,說您高中時……好像挺愛往這兒跑?”
嚴浩翔握著車鑰匙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在賀峻霖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袄现苡浶缘购谩!彼貞?,聽不出情緒,“陳年舊事了。怎么突然問這個?”
賀峻霖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他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甚至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哦,沒什么,就是……整理舊書的時候,碰巧看到點您那時候留下的‘痕跡’。”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嚴浩翔波瀾不驚的臉,然后才狀似不經(jīng)意地拋出那個盤旋已久的問題,語速放得緩慢,“聽說……您高中那會兒,是不是喜歡過一個姓‘林’的同學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嚴浩翔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沉穩(wěn)得近乎冷漠的樣子。他放在身側的手指,指尖幾不可察地輕輕蜷縮了一下,又迅速舒展開。鏡片后的眸光微微流轉,像深潭水面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漣漪,瞬間又歸于沉寂。
“誰還沒個年少無知的時候?!彼穆曇舻统疗椒€(wěn),如同在評價一件與己無關的、早已蒙塵的舊物。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刻意的輕描淡寫。
賀峻霖臉上的笑容瞬間有些掛不住。年少無知?那信紙上真摯到笨拙的詞句,僅僅是“無知”?
嚴浩翔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探究般的審視,緩緩補充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也值得你特意來問?”
那目光,那語氣,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罩住了賀峻霖。他感覺自己像個在聚光燈下表演拙劣魔術的小丑,自以為藏得很好,卻早已被臺下的觀眾洞悉了所有把戲。一種被看穿的窘迫和被對方輕描淡寫態(tài)度刺傷的復雜情緒猛地涌了上來。
“誰特意問了?”賀峻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絲被戳破心思的虛張聲勢,他避開嚴浩翔的目光,語速飛快,“就是閑聊!順便幫老周整理舊物而已!我、我還有書要整理!”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轉身,快步走向那箱舊書,背對著嚴浩翔蹲下,假裝忙碌起來,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身后,是短暫的沉默。賀峻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在他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是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風鈴再次輕響,門開了又關上。
店內(nèi)恢復了寂靜,只剩下老周在柜臺后翻動賬本的沙沙聲。
賀峻霖蹲在書箱前,久久沒有動作。手心里,那張泛黃的情書信紙,被汗水浸得微微發(fā)潮。嚴浩翔那句“年少無知”和模糊的“林”字,像一根細小的刺,悄然扎進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