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公寓里那股濃郁的中藥味還未完全散去，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沈念蜷在沙發(fā)里，身上裹著的厚毯子已經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柔軟的棉質家居服。她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膝頭攤開的文件夾上。林墨的字跡清晰工整，條理分明，每一個優(yōu)化點都切中要害，引用的文獻也精準而權威。這份純粹基于專業(yè)能力考量的建議，像一股溫潤的清泉，悄然流淌過她心底被冰封的裂痕。
指尖輕輕撫過紙頁上嚴謹?shù)呐?，一種久違的、被尊重的感覺悄然升起。這感覺微弱，卻異常清晰，暫時驅散了盤踞在心頭那團關于顧沉舟和蘇媛的冰冷陰霾。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緊抿的唇角，因為這份沉甸甸的認可而微微放松了一絲。
“嘖，林墨學長這字寫得還挺好看?！碧铺亩酥泻玫乃哌^來，一屁股坐在她旁邊，湊過來瞄了一眼，語氣酸溜溜的，“又是送水果點心，又是熬夜整理項目建議書……這關心程度，嘖嘖，有點超綱了吧？”她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沈念，促狹地眨眨眼，“念念，老實交代，學長是不是對你……”
“棠棠！”沈念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抹紅暈，猛地合上文件夾，像被燙到一樣，“你別胡說！學長他只是……只是出于對項目的責任心和對后輩的關心！”她急急地辯解，心跳卻因為唐棠那句玩笑而莫名漏跳了一拍。林墨溫和的目光和坦蕩的笑容在腦中一閃而過，那份純粹的暖意，此刻被唐棠點破，竟帶上了一絲讓她心慌的異樣感。
“切，責任心？關心？”唐棠撇撇嘴，叉起一塊蘋果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看他就是居心叵測！不過嘛……”她話鋒一轉，眼神認真了幾分，“比起顧沉舟那個只會用強權砸人的混蛋，林學長這種潤物細無聲的體貼，倒是強了八百倍！至少人家尊重你，把你當個獨立的人看！”
沈念的心猛地一沉。唐棠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剛剛被文件夾暫時封閉的記憶閘門。顧沉舟那張在暴雨辦公室陰影里蒼白而暴怒的臉，那雙深潭般翻涌著絕望與掠奪的眼睛，還有……那個冰冷而蠻橫、帶著酒氣和煙草味的吻，如同潮水般洶涌回卷，瞬間淹沒了林墨帶來的那點微光。
胃里一陣翻攪，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臉色重新變得煞白。那份剛剛感受到的、被尊重的暖意，在顧沉舟留下的巨大屈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唐棠立刻緊張起來，放下水果盤。
“沒……”沈念用力咽下喉嚨口的惡心感，聲音干澀，“就是……有點累。”她重新裹緊了毯子，將自己更深地縮進沙發(fā)角落，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些不堪的記憶。膝上的文件夾，那份代表專業(yè)和尊重的重量，此刻也仿佛變得沉重而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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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層總裁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沐浴在午后明亮的光線里，雨后初霽的天空澄澈如洗，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然而，這充沛的光線卻無法穿透辦公室內那層無形的、厚重的寒冰。
顧沉舟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身姿依舊筆挺，如同最精準的標尺。他面前攤開著幾份需要他最終簽批的重要文件，價值動輒以億計。金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筆尖懸停在簽名處，墨色的筆跡流暢而銳利，一如他平日的風格。
周秘書無聲地立在桌旁，如同一個沒有呼吸的影子。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顧沉舟簽字的動作，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異常。筆尖在紙上滑動的速度比平時快了0.3秒，落筆的力道比以往重了半分，以至于在昂貴的銅版紙上留下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力透紙背的凹痕。顧沉舟的下頜線繃得極緊，仿佛在忍受某種巨大的壓力，連呼吸的頻率都刻意控制得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到近乎壓抑。
空氣凝固得如同固態(tài)的冰晶，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單調地切割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顧總，”周秘書的聲音平穩(wěn)響起，打破了這冰封的氛圍，“與宏遠集團的視頻會議將在十分鐘后開始。另外，蘇小姐還在會客室等候，她說……”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有關于昨晚在車庫遇到沈小姐的細節(jié)，想親自向您說明。”
“車庫”兩個字，如同兩顆無形的冰彈，精準地射入顧沉舟強行維持的冰封領域。
筆尖在最后一個字母的收尾處，猛地頓?。∫坏紊钏{色的墨水失控地滴落在剛簽好的名字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污漬，像一滴凝固的、冰冷的血。
顧沉舟握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咔”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利刃，裹挾著足以將人瞬間凍斃的凜冽風暴，直刺向周秘書！
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被觸碰到絕對禁區(qū)的、狂暴的殺意和警告。仿佛“車庫”和“沈念”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就是對他此刻強行維持的、脆弱平衡最惡毒的褻瀆和挑釁。
周秘書鏡片后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地迎接著那道能凍結靈魂的視線。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辦公室里蔓延。窗外的陽光燦爛得刺眼，卻無法溫暖這方寸之地分毫。
幾秒鐘后，顧沉舟眼中的風暴如同被強行按下的潮水，瞬間退去，只留下深不見底的、更加冰冷的空洞。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文件上那滴刺眼的墨漬上。沒有憤怒，沒有懊惱，只有一種徹底的漠然。他面無表情地拿起那份被污損的文件，看也沒看，直接將其揉成一團，精準地投入了旁邊的碎紙機。
碎紙機發(fā)出沉悶的嗡鳴，瞬間將那價值不菲的決策文件連同那個被玷污的名字，吞噬殆盡，化為齏粉。
“會議取消?！鳖櫝林鄣穆曇繇懫穑瑳]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冰冷的機械合成音，“告訴蘇媛，”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淬著冰碴，清晰而緩慢地吐出，“讓她，立刻，從顧氏消失。以后，不準她再踏入這里半步?！?/p>
命令下達得冷酷而決絕，不留絲毫余地。
周秘書沒有任何驚訝，微微頷首：“明白?！彼麤]有問原因，也沒有任何遲疑，如同執(zhí)行最普通的指令。
顧沉舟不再看他。他靠向寬大的椅背，抬手，用指腹極其用力地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仿佛要將某種翻騰的東西強行按回顱骨深處。他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將他所有的情緒徹底隔絕。只有那緊抿的薄唇和繃緊的下頜線，無聲地訴說著那冰封外表下洶涌的、幾乎要破冰而出的暗流——關于蘇媛在車庫對沈念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那個帶著惡意的女人，她到底用什么樣的言語，刺傷了那個已經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女人？昨晚那場暴雨中，他失控的掠奪之后，她在車庫又遭遇了什么？這些問題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強行封閉的意識上，帶來尖銳的、無法忽視的灼痛。
周秘書無聲地退了出去。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
死寂重新降臨。
顧沉舟依舊閉著眼，維持著那個按壓太陽穴的姿勢，一動不動。陽光落在他冷硬的側臉上，卻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堅冰折射開，無法帶來一絲暖意。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了。只有他胸口那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這具軀體里還殘留著活物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顧沉舟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猛地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被逼到絕境的混亂和暴戾。他倏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股毀滅般的狠厲！
“嘩啦——！”
寬大的辦公桌被他失控的手臂猛地掃過！桌上昂貴的金屬筆筒、水晶鎮(zhèn)紙、成堆的文件……如同遭遇了狂風暴雨，瞬間被掃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破碎的聲響！筆筒滾落，筆散了一地；鎮(zhèn)紙砸在地毯上，沉悶的聲響如同垂死的嘆息；紙張如同白色的雪片，紛紛揚揚地飄落。
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震蕩，如同垂死野獸最后的哀鳴。
顧沉舟站在原地，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他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看著那些象征著他無上權力和掌控力的物品此刻如同垃圾般散落，眼底的混亂風暴漸漸平息，只剩下更深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空洞和疲憊。
他抬手，用力扯開了緊緊束縛著脖頸的領帶，動作粗暴，仿佛那是一條勒住他呼吸的絞索。昂貴的領帶被他隨手扔在地上，如同棄履。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門外尚未走遠的周秘書都瞳孔微縮的舉動——
顧沉舟邁開長腿，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看一眼地上的狼藉，徑直走向門口。他拉開門，身影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冰冷氣息，消失在光線明亮的走廊里。
他離開了。在下午三點，一個工作狂總裁絕不可能離開崗位的時間點。
周秘書站在走廊拐角的陰影里，看著顧沉舟高大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專用電梯門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水，最終落回那扇虛掩著的、一片狼藉的總裁辦公室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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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為城市的高樓鍍上了一層暖金色。唐棠公寓的廚房里飄出飯菜的香氣。
沈念坐在餐桌旁，面前放著林墨留下的文件夾。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嚴謹?shù)膬?yōu)化方案上，試圖用理性的分析來抵御心底不斷翻涌的冰冷記憶。唐棠在廚房里叮叮當當?shù)孛β抵?，嘴里還在不停數(shù)落著顧沉舟的種種“罪行”。
“……那個混蛋最好別再出現(xiàn)在老娘面前！不然我非得……”唐棠揮舞著鍋鏟，氣勢洶洶。
“棠棠，”沈念輕輕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平靜，“我想……明天回公司。”
廚房里的聲音戛然而止。唐棠猛地探出頭，一臉難以置信：“什么？！你瘋啦念念？！你病還沒好利索呢！而且那個地方……那個王八蛋……”
“項目還沒結束?！鄙蚰畹皖^看著文件夾上林墨的字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邊緣，“那是我付出了心血的東西，不能就這樣放棄。”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面對。逃避，只會讓顧沉舟帶給她的陰影更加龐大。她需要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為了證明，她還能站起來。
唐棠看著她低垂的側臉，看著她眼中那份強撐的、卻異常堅定的微光，最終把反對的話咽了回去，重重地嘆了口氣：“行吧行吧！我明天陪你去！我倒要看看那個混蛋敢把你怎么樣！”
沈念沒有拒絕好友的好意。她抬起頭，望向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暖金色的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卻無法完全驅散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陰翳。林墨帶來的那份被尊重的暖意，像一件單薄的外衣，暫時抵御著外界的寒冷。但內心深處，那個在暴雨中被強行掠奪、尊嚴被踐踏的冰冷印記，依舊如同凍土下的暗流，在無人窺見的角落，汩汩流淌，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
她攏了攏身上的毯子，那點微弱的暖意，終究無法完全焐熱心底那片被冰封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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