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蒙德城,空氣里浮動著面包與陽光的暖香。熒剛從冒險家協(xié)會出來,凱瑟琳小姐那句“向著星辰與深淵”的祝語似乎還在耳畔,連同委托完成的摩拉一起,沉甸甸地墜在腰間的口袋里。她踏著廣場光滑的石磚,打算去獵鹿人買份漁人吐司犒勞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胃。嘈雜的人聲和鴿子振翅的撲簌聲織成一片安寧的背景音,直到一陣格外清亮的童聲合唱,像一串風鈴,突然撞進這片嘈雜里。
“金色的流星劃過陡峭的山崖呀,踏碎了沉睡的古國遺跡的磚瓦——”
歌詞鉆進耳朵,熒的腳步猛地頓住。這描述……太熟悉了。幾天前,她確實獨自深入了達達烏帕谷深處那片早已被遺忘的古國廢墟。當時天色將晚,她獨自攀上那座搖搖欲墜的哨塔,夕陽的金輝潑灑在殘垣斷壁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幽谷,只有風在斷壁間嗚咽。那畫面,此刻被這童謠精準地勾勒出來。
“……在無人的高塔,與風悄悄說話,秘密呀,只有星月聽見啦!”
孩子們圍在噴泉旁,拍著手,唱得興高采烈。那歌聲里描繪的孤寂與隱秘,正是她當時獨自立于高塔之巔,對著漫天初升的星辰和峽谷里盤旋的風所感受到的一切。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隨即又漏跳一拍。誰?誰會知道這些?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掠過廣場上熙攘的人群,卻找不到任何可疑的注視。
一個賣風車菊的小女孩仰起臉,笑嘻嘻地補充:“是溫迪哥哥新編的歌謠哦!可好聽啦!”
溫迪?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熒謝過小女孩,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偏離了前往獵鹿人的方向。青草的氣息越來越濃,風也變得濕潤而充滿力量。風起地那棵巨大的橡樹在視野里越來越清晰,如同蒙德大地上一顆沉穩(wěn)跳動的心臟。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濃密枝葉篩落下來,在茵茵綠草上投下晃動的金色光斑。七天神像靜靜矗立,帶著亙古的肅穆。
熒的目光很快鎖定了樹根處那個熟悉的身影。少年模樣的吟游詩人斜倚著古老盤虬的樹根,褪色的綠斗篷隨意鋪展在草地上,像一片被風吹落的巨大葉片。他微微歪著頭,深青色的發(fā)辮垂落肩頭,一頂別著塞西莉亞花的帽子蓋在臉上,胸膛隨著平緩的呼吸微微起伏,顯然正沉在午后的酣夢之中。幾片調(diào)皮的樹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他的斗篷上。
熒放輕腳步走過去,在離他幾步遠的草地上坐下,沒有立刻叫醒他。蒲公英的絨球在微風里輕輕搖曳,風掠過樹梢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如同豎琴最低緩的和弦。這片風起地特有的寧靜包裹著她,讓她緊繃的心弦也悄然松弛下來。她看著溫迪,看著他帽檐下露出的那點安然的嘴角弧度,那份因歌詞而起的驚詫和困惑,在靜謐的風聲里沉淀下來,化作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蓋在溫迪臉上的帽子輕輕動了一下,隨即被一只手懶洋洋地掀開。那雙碧綠如初生嫩葉的眼眸帶著剛睡醒的惺忪水汽,慢悠悠地轉(zhuǎn)向熒的方向,看清是她時,瞬間彎成了兩道愉快的月牙。
“哎呀呀,”溫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頭發(fā)出細微的輕響,聲音里還帶著未散盡的慵懶睡意,“這不是我們蒙德城最耀眼的大英雄嗎?午后的風把你吹到這里來啦?”他笑嘻嘻地坐直身體,拍了拍身邊的草地,“歡迎歡迎,要不要一起享受這美妙的樹蔭?這可是風神的恩賜哦?!?/p>
熒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開門見山:“我在城里聽到你新寫的歌了?!?/p>
“哦?是嗎?”溫迪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減,手指已經(jīng)無意識地撥弄起放在膝頭的木琴琴弦,幾個零碎而跳躍的音符流瀉出來,“怎么樣,旋律還湊合吧?”
“歌詞,”熒的聲音很平靜,目光卻像探針一樣落在他臉上,“寫的是我前幾天在達達烏帕谷的事。那座古遺跡的高塔,還有……我當時的心情。”她頓了頓,補充道,“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里?!?/p>
琴弦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拍,發(fā)出一個略顯突兀的雜音。溫迪那雙碧綠的眼眸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什么,像是被風驚擾的湖面,漣漪一閃即逝。但下一秒,那笑容又像塞西莉亞花一樣在他臉上毫無陰霾地綻放開來。
“哎呀,被你發(fā)現(xiàn)了?”他歪著頭,用一種談論天氣般輕松隨意的口吻說道,指尖重新在琴弦上跳躍,“這難道不是吟游詩人的天職嗎?收集這片土地上每一個值得被傳唱的故事碎片。”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至于怎么知道的嘛……”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點促狹,“或許只是某個午后,一陣淘氣的風,剛好吹過無人的山谷,把某個孤獨旅人的低語,悄悄帶到了我的耳邊?”
他的解釋聽起來天衣無縫,帶著溫迪特有的真假難辨的狡黠。熒沒有反駁,只是視線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后,忽然微微下移,定在了他那頂標志性的、別著塞西莉亞花的帽子上。就在帽檐內(nèi)側靠近太陽穴的位置,似乎……夾著什么東西?
一點白色的邊角倔強地從深綠色的帽檐布料里探出頭來,像是被遺忘的標記。那絕不是裝飾的花朵。
熒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動作迅捷而安靜地探向溫迪的帽檐。
“誒?”溫迪似乎沒料到她這個突然的動作,下意識地微微后仰了一下,臉上那輕松的笑容終于凝固了一瞬,碧綠的眼眸里清晰地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慌亂。
熒的手指已經(jīng)碰到了那片硬挺的邊。她輕輕一抽——
嘩啦。
一疊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頁被抽了出來。熒的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張攤開的紙頁上,呼吸驟然一滯。
紙上的字跡清晰而熟悉,正是溫迪的手筆。然而內(nèi)容卻讓她指尖發(fā)涼:
「晨光微熹,熒離開蒙德城西門,沿低語森林小徑向南?!?/p>
「午后三時,抵達達達烏帕谷西側隘口。風勢增強,她駐足片刻,系緊了斗篷。」
「……于遺跡高塔第三層平臺稍歇,取出水袋飲用,目光長久凝視東北方風起地位置……」
「……日落時分,在塔頂。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金發(fā)。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星辰顯現(xiàn)……」
一行行,一列列,詳盡得令人心驚。時間、地點、動作、甚至細微的神態(tài)……她獨自一人的旅程,每一個腳印,每一次停頓,都被這冷靜的筆觸清晰地記錄在案。這哪里是什么詩歌的靈感草稿?這分明是一份事無巨細的觀察報告!
空氣仿佛凝固了。橡樹巨大的樹冠投下濃重的陰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熒捏著那疊厚厚的紙頁,指尖冰涼,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溫迪。
溫迪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那雙總是盛滿春風笑意的碧綠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熒震驚的臉龐,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一閃而過的窘迫,有被戳穿的慌亂,但更深處的,似乎還有一種熒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近乎專注的緊張。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就在這時——
呼!
一股毫無征兆的、極其強勁的旋風,如同一條無形的巨龍,猛地從橡樹背后咆哮著席卷而來!它精準地、蠻橫地撲向熒手中的那疊紙頁。
“??!”熒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手上,手指一陣發(fā)麻,根本無法抓住任何東西。那疊承載著她所有秘密行蹤的紙張,瞬間被這股狂暴的風高高卷起,像一群受驚的白色蝴蝶,瘋狂地打著旋兒沖向高空。
紙張在疾風中發(fā)出嘩啦啦的、刺耳的悲鳴,被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撕扯著、翻滾著,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熒徒勞地伸出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寫滿她軌跡的紙片,被風粗暴地揉碎、拋灑,最終化作漫天零星的白色碎片,散入橡樹龐大的樹冠縫隙,消失在蒙德城上空那片廣闊無垠的湛藍天幕里。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不過眨眼之間。
風起地重新恢復了寧靜。陽光依舊溫暖,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蒲公英的絨球輕輕搖曳。仿佛剛才那場狂暴的“紙頁風暴”從未發(fā)生過。
熒僵硬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掌心空空如也,只殘留著紙張被強行抽離時留下的細微刺痛感。她緩緩地、有些茫然地低下頭。
咦?
掌心并非完全空蕩。一片小小的、被揉皺的紙角,不知是僥幸逃脫了狂風的魔爪,還是被刻意遺漏,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手掌心。它皺巴巴的,邊緣還帶著被風撕裂的毛糙痕跡。
熒下意識地攤開手掌,指尖微微顫抖著,撫平那片小小的殘骸。
紙片上只有一行字。墨跡新鮮,似乎是不久前剛剛寫下的,帶著一種遲疑的、未完成的氣息。那筆跡,依舊是溫迪的:
「當異鄉(xiāng)的星光親吻湖面時……」
句子突兀地斷在這里,像一首詩剛起了頭,便戛然而止。一個未完的意象,懸在皺巴巴的紙頁上,帶著一種隱秘的期待。
熒盯著這行殘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紙面。異鄉(xiāng)的星光……是指她嗎?星光親吻湖面……這畫面寧靜而遙遠,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小心翼翼的觸碰感。這未完成的句子,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無聲地漾開一圈圈漣漪。
她抬起頭。
溫迪不知何時已經(jīng)重新戴好了他的帽子,帽檐壓得比平時略低,遮住了那雙明亮的眼睛。他安靜地坐在那里,背靠著古老滄桑的橡樹根,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琴弦,卻不再有音符流出,只有琴弦被指尖輕輕壓下的、細微的繃緊聲。
風吹過,拂動他深青色的發(fā)辮和垂落的綠色披風帽穗。
熒沒有再追問。她只是低下頭,指尖收攏,將那片寫著未竟詩行的、帶著他指尖溫度的皺紙片,輕輕攥入掌心。紙片的棱角硌著柔軟的掌肉,留下一個微小的、卻異常清晰的印記。
她轉(zhuǎn)過身,鞋底碾過幾片被風吹落的橡樹葉,發(fā)出細碎的輕響。腳步踏上了離開風起地的小徑,沒有回頭。
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青草坡地的盡頭,被蒙德城郊起伏的綠色丘陵吞沒,溫迪才幾不可聞地、極輕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線條微微放松下來。他緩緩抬起頭,帽檐陰影下露出的眼睛,望向熒消失的方向。天青色的眸子里,映著遠方澄澈的天空和悠悠流云,還有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被風拂過的漣漪。
風掠過巨大的橡樹冠層,帶起一陣低沉而悠遠的濤聲,如同一聲古老而溫柔的嘆息,在空曠的風起地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