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最后一點人聲也熄滅了,走廊盡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電梯吞沒。白熾燈管發(fā)出低微的嗡鳴,映著儀器冰冷的金屬光澤。我慢吞吞地收拾著數(shù)據(jù)記錄本,眼角的余光卻釘在靠窗的那個獨立辦公室。
門縫底下漏出一線暖黃的光,他還沒走。
心口那點微弱的火苗像是被滴了滴油,倏地竄高了一點。我磨蹭到所有人都離開,才抓起背包,做賊一樣溜到那扇門前,指節(jié)叩上去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進?!崩锩?zhèn)鱽眈槼林鄣穆曇?,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像他這個人。
我推開門。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鼻梁上架著那副銀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從文獻上抬起,落在我臉上。“數(shù)據(jù)整理完了?”
“嗯?!蔽尹c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背包帶子,“教授,我那篇論文的引言部分……還有些地方不太明白,能不能……再請教一下?”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后幾乎含在喉嚨里。這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臉紅,昨晚剛拿這個理由賴在他公寓的沙發(fā)上蹭了兩小時。
他靜默地看著我,那目光有重量,壓得我?guī)缀跸朐靥优?。幾秒鐘后,他合上手里的文獻,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白甙伞!?/p>
沒有多余的話,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我立刻像得到赦令的小狗,幾乎是雀躍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離,呼吸里全是他身上清冽又干凈的松木香,混著一絲書卷的陳舊氣。
去他公寓的路很短,短得我來不及多找?guī)拙湓捥顫M沉默。他開車,我縮在副駕駛,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飛速倒退,心跳卻和車輪轉(zhuǎn)速不合拍。
他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樣,整潔、冷感,巨大的書墻占據(jù)客廳主視覺,空氣里只有紙張和墨水的氣味。我熟門熟路地踢掉鞋子,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把自己扔進那張柔軟的灰色沙發(fā),幾乎要陷進去。
他倒了杯溫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然后便坐在斜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書?!澳睦锊幻靼??”
我抱著靠枕,胡亂指了論文里一個段落。他傾身過來看,手臂越過我身側(cè),松木香氣驟然濃烈,我甚至能看清他襯衫袖口挽起后露出的一截手腕,皮膚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股沖動毫無預(yù)兆地頂上來。
在他解答完,正要撤回身去的瞬間,我忽然伸出手,輕輕扯住了他襯衫的袖口,聲音黏糊得自己都陌生:“駱教授……好累啊,能不能……抱一下?”
空氣瞬間凝固了。
他身體明顯僵住,看向我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像被冒犯到的頭狼。那點剛剛因為靠近而若有似無的暖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抽回手,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蘇晚,”連名帶姓,聲音沉下去,像結(jié)冰的湖面,“注意你的言行和身份。你是我的研究生?!?/p>
每一個字都砸得我耳膜生疼。那點鼓脹的勇氣噗一下被戳破,只剩下難堪的酸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臉上燙得能煎雞蛋,猛地低下頭,手指把抱枕攥得變了形。
“對、對不起……”聲音蚊子哼哼。
他沒再說話,只是重新拿起書,周遭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那天晚上,我?guī)缀跏锹浠亩樱B那杯水都沒碰一下。
之后幾天,我躲著他,實驗室里盡量縮在角落,生怕再看到他那種冰冷的眼神??沙閷系恼T惑像伊甸園的蛇,嘶嘶地吐著信子。他書房那個上了鎖的左手邊最下面的抽屜,那里到底有什么?為什么獨獨鎖著它?
機會在一個周末的下午突兀地降臨。他向來嚴謹,那天卻似乎有急事,接了電話便匆匆出門,大概是忘了,書房門只是虛掩著。我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心跳如雷。
抽屜鎖著。但我認得,書桌筆筒里有一把很小的黃銅鑰匙,他很少用,幾乎像個裝飾品。我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兩次才把鑰匙插進去。
輕輕一旋,“咔噠”。
抽屜滑開。沒有想象中的機密文件,沒有貴重物品。只有一沓整齊的文件,最上面一份,抬頭是市第一醫(yī)院的logo,旁邊打印著我的名字——蘇晚。
我的……體檢報告?
我顫抖著手指翻看。從三年前入學(xué)那次全面的新生體檢,到去年冬天那次重感冒后的血常規(guī)復(fù)查,甚至上個月被實驗室儀器不小心劃傷手指后打的破傷風(fēng)記錄和附帶的基本檢查……全在。按時間順序,碼得一絲不茍。
他收集我這個干什么?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我抽出最新的一份,是半個月前單位組織的年度體檢。報告數(shù)據(jù)一切正常,除了體重指數(shù)那欄標了個輕微向下的箭頭,旁邊有醫(yī)生潦草的“偏瘦”備注。我下意識地翻到背面。
空白的報告紙背面,一行凌厲熟悉的鋼筆字,力透紙背,猝然烙進我眼里:
「再養(yǎng)胖些。現(xiàn)在太瘦受不了?!?/p>
呼吸剎那間停了。血液轟一聲全涌向大腦,耳邊嗡嗡作響。受不了什么?這字跡是駱沉舟的,絕不會錯。那種嚴厲的、不容置喙的語氣,也是他的。
可這字條背后的意味,卻徹底顛覆了我認知里的那個駱沉舟。冰冷禁欲的表象之下,鎖著的是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掌控和滾燙到駭人的念頭。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報告塞回去,手忙腳亂地鎖好抽屜,鑰匙回歸原位。逃回客廳沙發(fā),整個人都在發(fā)顫,冷熱交替。世界顛倒了,碎掉了,又被一種戰(zhàn)栗的、隱秘的狂喜重新拼湊。
那天之后,我變了。我還是每晚找各種蹩腳的理由蹭去他的公寓,還是蜷在那張沙發(fā)上,但心里揣著那個灼熱的秘密,看他時便多了份有恃無恐的打量。他依舊嚴肅,依舊會在距離過近時出聲提醒,讓我“坐好”、“專心”,用冷淡砌起高墻。
可我知道那堵墻是紙糊的。我知道鎖在那冰冷抽屜里的,是怎樣一種近乎沸騰的巖漿。我甚至開始故意不好好吃飯,在他問起時含糊地說沒胃口。
他的眉頭會幾不可察地蹙一下。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窩在沙發(fā)里看文獻,腳趾無意識地蹭著柔軟的沙發(fā)墊。他坐在另一邊,燈光在他輪廓上投下沉默的影。
我放下平板,輕輕哼了一聲,抱著膝蓋縮了縮,小聲自語:“……好像有點冷。”
他翻書的動作頓了一瞬,沒抬頭,卻伸手指了下沙發(fā)另一端疊著的薄毯。
我沒動,反而把臉埋進膝蓋更深了些,聲音悶悶的:“胃好像也有點不舒服……中午忘了吃飯?!?/p>
書頁被他合上了。發(fā)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在只有雨聲敲打玻璃的寂靜里,格外突兀。
我心臟一跳,幾乎要以為他看穿了我幼稚的把戲,要發(fā)火了。
但他沒有。他站起身,卻不是去拿藥或者倒水。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迫人的壓力。下一秒,沙發(fā)墊陷下去,他坐到了我身邊,隔得很近,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體散發(fā)的熱意,聞到那股讓我神魂顛倒的松木冷香。
他側(cè)過頭,目光沉沉,像積著雨的濃云,牢牢鎖住我。那只曾經(jīng)推開過我、永遠握著筆或書、指節(jié)分明的手抬起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忽然扣住了我的腰側(cè)。
掌心滾燙的溫度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瞬間烙在我微涼的皮膚上。我驚得猛地一顫,呼吸徹底停了,睜大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那里面的冰層徹底融碎了,露出底下翻涌的、我從未見過的濃重暗色。
他指尖微微用力,幾乎有點狠地掐進我腰線的軟肉里,聲音低啞得可怕,每個字都砸在我瘋狂擂動的心尖上:
“研究了所有數(shù)據(jù)?!?/p>
“蘇晚,你現(xiàn)在的體質(zhì),可以戀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