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練習生的日子像臺精準運轉的機器,將每天切割成練舞、唱歌、體能訓練的碎片。沐屹陸總在最早的那班公交到站時出現(xiàn)在練習室,踩著磨平的鞋底一遍遍摳動作,汗水浸透T恤的頻率,比便利店冰箱里的飲料被取走的次數(shù)還密。
周肆忱則像按部就班的時鐘。他永遠踩著點來,帶著專屬營養(yǎng)師準備的餐盒,休息時會靠在窗邊背單詞——他的經(jīng)紀人說,就算當練習生,也不能耽誤名校的課業(yè)。
這天體能訓練后,沐屹陸扶著墻喘氣,胃里空得發(fā)慌。周肆忱剛結束聲樂課,抱著水杯從他身邊經(jīng)過,腳步頓了頓。
“喂,”他踢了踢沐屹陸腳邊的空水瓶,“低血糖?”
沐屹陸搖搖頭,想站直身子,卻眼前一黑。下一秒,一塊巧克力被塞進他手里,包裝紙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謝…謝謝?!彼ь^,看見周肆忱轉身要走,校服外套的拉鏈沒拉好,露出里面印著學校名字的襯衫。那是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學,沐屹陸只在招生簡章上見過。
“不用,”周肆忱的聲音悶悶的,“免得你暈倒了,耽誤大家進度。”
可那天下午,沐屹陸發(fā)現(xiàn)周肆忱練舞時頻頻看表,最后干脆坐在地板上,盯著手機屏幕皺眉。后來才聽說,他因為訓練錯過了奧數(shù)競賽的報名。
“值得嗎?”沐屹陸擦汗時隨口問了句。在他看來,比起虛無縹緲的出道,名校競賽的獎狀才是實打實的保障。
周肆忱抬眼,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影:“你呢?為了什么來這兒?”
沐屹陸的手頓了頓,摸到口袋里那個紅繩護身符。窗外的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色,像爸爸出任務那天傍晚的顏色。
“為了……讓我媽少洗幾個碗?!彼吐曊f。
周肆忱沒再追問,只是忽然站起來,把自己的舞蹈鞋往他面前一推:“你的鞋磨腳了,穿我的?!蹦请p限量款的白色運動鞋,鞋跟處連點灰塵都沒有。
沐屹陸連忙擺手:“不用,我自己的還能穿。”
“啰嗦?!敝芩脸腊研o他,轉身拿起外套,“我先去上課了,老師問起就說我去買水?!?/p>
沐屹陸望著他跑遠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鞋。鞋碼比自己的大一點,鞋里還殘留著淡淡的薄荷味。他忽然想起早上在更衣室,聽見有人議論周肆忱——說他家里根本不同意他當練習生,是偷偷跑出來的。
原來再光鮮的樹,也有自己的掙扎。
他把巧克力的糖紙疊成小方塊,和那張皺巴巴的招聘傳單放在一起。窗外的路燈又亮了起來,這次沐屹陸的影子旁邊,似乎多了一道若有若無的輪廓。
秋老虎肆虐的午后,練習室的空調(diào)壞了。汗水在地板上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記,沐屹陸扶著把桿壓腿,額角的汗滴砸在鏡面地板上,碎成細小的水花。
周肆忱抱著兩瓶冰鎮(zhèn)可樂進來時,正撞見他齜牙咧嘴地揉著膝蓋。少年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淺褐色的疤痕——是小時候幫媽媽搬重物時被貨架劃傷的。
“喏?!北?zhèn)可樂貼在沐屹陸后頸,激得他猛地一縮脖子。周肆忱挑眉,把其中一瓶塞進他手里,“韌帶太硬,別硬撐?!?/p>
沐屹陸擰開瓶蓋灌了兩口,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去,才發(fā)現(xiàn)周肆忱的校服襯衫也濕了大半,發(fā)梢還在滴水。“你不是去上鋼琴課了嗎?”
“老師臨時有事?!敝芩脸揽吭诎褩U上,目光落在他膝蓋的淤青上,“昨天練到幾點?”
“沒、沒太晚……”沐屹陸下意識遮掩,卻被對方伸手按住膝蓋上方。周肆忱的指尖帶著可樂瓶的涼意,輕輕按了按:“這里青了,得冷敷?!?/p>
他的動作很輕,像在對待易碎品。沐屹陸忽然想起上周暴雨夜,自己沒帶傘,是周肆忱讓司機繞路送他回家。車停在老舊居民樓樓下時,他看見媽媽正舉著傘在單元門口張望,鬢角的白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
“你家住這兒?”周肆忱當時趴在車窗上,語氣里沒什么情緒,卻讓沐屹陸莫名紅了臉。那棟墻皮剝落的樓,和周家亮著暖光的獨棟別墅,像兩個永遠不會相交的圓。
“發(fā)什么呆?”周肆忱用可樂瓶敲了敲他的額頭,“晚上加練形體,記得帶上護膝?!?/p>
沐屹陸抬頭,看見對方轉身時,校服后襟沾著片枯葉——大概是從學校翻墻出來時蹭到的。原來被鋼琴老師夸“指尖有天賦”的少爺,也會做這種叛逆事。
傍晚收工時,沐屹陸在更衣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舊球鞋旁,多了個白色的護膝。護膝上印著某運動品牌的標志,和周肆忱背包上的掛飾是同一個牌子。
他捏著那對還帶著余溫的護膝,忽然聽見走廊里傳來周肆忱的聲音。少年正對著電話低聲爭執(zhí),語氣帶著難得的煩躁:“說了我不回去參加晚宴……對,訓練重要……”
掛了電話的周肆忱轉身,正好撞見沐屹陸。他愣了愣,隨即扯了扯嘴角:“看什么?走了,去吃晚飯?!?/p>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并肩走在走廊里時,沐屹陸的舊球鞋偶爾會蹭到周肆忱的限量款運動鞋。他忽然覺得,那些看似永不相交的圓,或許正在慢慢靠近,像藤蔓悄悄纏上樹干的弧度。
初冬的雨下得綿密,練習生宿舍的暖氣壞了大半。沐屹陸縮在被子里翻著舊相冊,指尖劃過爸爸穿消防服的照片——那是他十二歲生日那天拍的,爸爸背后的消防車紅得刺眼。
門被推開時帶進一陣冷風,周肆忱抱著暖手寶走進來,看見少年對著照片發(fā)呆,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水珠?!坝衷诳催@個?”他把暖手寶塞進沐屹陸懷里,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個笑容爽朗的男人身上。
沐屹陸嗯了一聲,聲音悶在被子里:“明天是他忌日?!?/p>
周肆忱的動作頓了頓。他聽過零星傳言,說沐屹陸的爸爸是英雄,卻從沒想過“英雄”這兩個字背后,是少年每個雨天都會泛紅的眼眶。
第二天訓練時,沐屹陸總是走神。一個跳躍動作沒站穩(wěn),重重摔在地板上。周肆忱幾乎是瞬間沖過去,拉起他時,看見少年手腕擦破了皮,卻咬著唇?jīng)]吭聲。
“去醫(yī)務室。”周肆忱拽著他往門口走,語氣比平時沉了幾分。
醫(yī)務室的白熾燈很亮,醫(yī)生給傷口消毒時,沐屹陸忽然開口:“我爸出任務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彼⒅巴獾挠旰煟曇糨p得像嘆息,“他本來可以不用進去的,是為了救一個被困的小女孩?!?/p>
周肆忱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椅面。他想起自己的生日宴,爸爸總說“周家的孩子要體面”,卻從沒人問過他真正想要什么。而沐屹陸的爸爸,用最不體面的方式,在少年心里刻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記。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敝芩脸篮鋈徽f。
沐屹陸抬頭,眼里的驚訝一閃而過。這些年,大人們總說“你爸爸是英雄”,卻沒人說過“他很厲害”——像在說一個活生生的、會在訓練后偷偷塞糖給他的父親。
那天傍晚,周肆忱沒回別墅,而是跟著沐屹陸去了墓地。少年在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菊,蹲下身輕輕擦拭照片上的雨水,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周肆忱站在不遠處,看見他對著墓碑笑了笑,輕聲說:“爸,我現(xiàn)在能自己賺生活費了,媽媽也不用去洗碗了?!?/p>
風卷著雨絲打在臉上,有點涼。周肆忱忽然覺得,自己以前那些所謂的“煩惱”——鋼琴考級的壓力、晚宴上的虛與委蛇,在沐屹陸面前輕得像羽毛。這個總是穿著舊衣服、把護膝洗得發(fā)白的少年,像株在石縫里扎根的藤蔓,沉默著,卻比誰都堅韌。
回去的路上,沐屹陸踩著水洼往前走,忽然被周肆忱拉住手腕。少年的掌心很暖,帶著剛買的熱奶茶的溫度。
“下次別一個人扛著?!敝芩脸赖穆曇舯挥曷暷:诵坝惺隆梢哉椅?。”
沐屹陸愣了愣,看見對方耳尖悄悄泛紅,像被凍的,又不像。雨落在兩人之間的空隙里,他忽然想起爸爸生前常說的話:“真正的光,不是從不流淚,是哭過之后還能往前走?!?/p>
或許,身邊這束看似來自溫室的光,也在悄悄為他調(diào)整著溫度。就像此刻,周肆忱把傘往他這邊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被雨水打濕,卻渾然不覺。
(嘻嘻,感謝大家觀看啦,先更兩章,看看有沒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