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蝦店藏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紅燈籠沿著青磚墻一路掛到門口,傍晚的風卷著麻辣的香氣,把石板路上的腳步聲都染得熱辣起來。
林慕言熟門熟路地推開雕花木門,老板立刻笑著迎上來:“林先生,還是老位置?”
“嗯,靠窗的那張?!彼麄?cè)身讓沈硯先進,順手替對方拂去肩上沾的一片落葉,動作自然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沈硯的指尖在袖口里蜷了蜷。剛才在酒店門口,林慕言開車門時,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手腕,那點溫熱像電流似的竄上來,讓他差點踩空臺階。
紅油小龍蝦端上桌時,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窗玻璃外的燈籠影。林慕言戴著手套,利落地剝出一只蝦仁,蘸了點醋遞到沈硯碗里:“嘗嘗,這家的蝦黃最足。”
沈硯沒動筷子,看著他指尖沾的紅油,忽然想起小時候看外公修復(fù)古籍,老先生總說“紙怕潮,墨怕油”,那時他總覺得這些規(guī)矩太死板,此刻卻莫名覺得,林慕言沾了煙火氣的樣子,比穿西裝時更鮮活。
“下午……”沈硯清了清嗓子,想說點什么打破沉默,卻被林慕言搶先開口。
“明天研討會結(jié)束,晚上有場昆曲演出,我訂了兩張票。”他語氣輕快,像是在說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查了下,是你外公以前常看的那個劇團,演《牡丹亭》?!?/p>
沈硯愣住了。外公晚年患了眼疾,看不清戲文,卻總讓他念《牡丹亭》的唱詞,說“情至深處,字里能開出花來”。這件事,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
“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你書房看到本舊戲單,夾在《金石錄》里?!绷帜窖孕α诵?,剝蝦的動作沒停,“猜你可能感興趣?!?/p>
沈硯看著碗里堆起的蝦仁,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fā)熱。林慕言總是這樣,不動聲色地把他在意的小事都記在心里,像給古籍做修復(fù),用最溫柔的力道,一點點填補那些看不見的縫隙。
鄰桌的食客在大聲說笑,碰杯聲和談笑聲混在一起,襯得他們這桌格外安靜。沈硯拿起一只小龍蝦,笨拙地學著林慕言的樣子剝殼,紅油濺到指尖,他下意識地縮了手。
林慕言立刻遞過濕巾:“小心點,這油漬不好洗。”他頓了頓,忽然伸手,輕輕握住沈硯的手腕,用濕巾一點點擦去他指縫里的紅油。
指尖相觸的瞬間,沈硯渾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林慕言的掌心溫熱,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下午洗手時用的洗手液。這味道本該讓人覺得疏離,此刻卻燙得他心跳都亂了節(jié)奏。
“好了?!绷帜窖运砷_手,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繼續(xù)剝蝦,耳根卻悄悄泛了紅。
沈硯低下頭,假裝專心對付碗里的蝦仁,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上揚。
回去的路上,巷子里的紅燈籠在身后漸次遠去,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交疊在一起,又隨著腳步分開。
“沈硯,”林慕言忽然停下腳步,路燈的光暈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下午在古籍市場,我本來想說……”
沈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屏住呼吸等著他的下文。
“想說那本民國仿本,其實我看走眼了。”林慕言卻忽然笑了笑,語氣輕松得像是在開玩笑,“還好有你在,不然就鬧笑話了?!?/p>
沈硯心里掠過一絲失落,卻還是配合地笑了笑:“你本來就不是做這個的?!?/p>
林慕言看著他,眼神很深,像藏著沒說出口的話。風穿過巷子,吹起沈硯額前的碎發(fā),他抬手想撥開,林慕言卻先一步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他的眉骨。
“頭發(fā)擋眼睛了?!彼吐曊f,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
沈硯的呼吸頓在喉嚨里,能清晰地聞到林慕言身上的氣息,混著晚風里的桂花香,清冽又溫柔。他忽然很想問問,下午李教授誤會時,林慕言那句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么;想問他遞桂花糕時,指尖的溫度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燙;想問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是出于朋友的關(guān)照,還是……
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他像個守著殘卷的老學究,既怕貿(mào)然觸碰會弄壞現(xiàn)存的平衡,又忍不住期待能看到更完整的篇章。
回到酒店,沈硯剛打開房門,就看到門把手上掛著個紙袋。打開一看,是件月白色的襯衫,領(lǐng)口繡著細密的云紋,和他書房里那盞臺燈的紋飾一模一樣。
手機收到林慕言的消息:“明天穿這個?看研討會手冊,最后一天有合影環(huán)節(jié)?!?/p>
沈硯拿起襯衫,指尖拂過領(lǐng)口的云紋,忽然想起下午在古籍市場看到的那卷《金剛經(jīng)》殘頁?;蛟S有些東西,不必追求完整,那些留白和未說出口的話,本身就是一種溫柔的暗示。
他走到窗邊,對面房間的燈還亮著。林慕言大概在處理工作,身影在窗簾上偶爾晃動。沈硯拿出手機,猶豫了很久,終于打下一行字:“昆曲票,我很喜歡?!?/p>
很快收到回復(fù),只有一個笑臉表情,后面跟著一句:“好夢。”
沈硯放下手機,走到書桌前,把那卷《金剛經(jīng)》殘頁小心地展開。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紙頁上,那些模糊的字跡仿佛在流動。他忽然明白外公說的“字魂不會老”是什么意思——有些情感,就像這些刻在紙上的字,即使歷經(jīng)歲月磨損,依然能在某個瞬間,讓人感受到穿越時空的溫度。
窗外的桂花樹在晚風里輕輕搖晃,沈硯躺在床上,聽著對面房間傳來隱約的鍵盤聲,漸漸沉入夢鄉(xiāng)。夢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的古籍市場,外公牽著他的手,指著一家店的匾額說:“你看,‘翰墨’二字,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話。”
而這一次,他好像看到林慕言的身影,站在匾額下對他笑,手里拿著本線裝書,書頁在風里嘩啦啦地翻著,像在說些什么,又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