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下的倔強（霍雨浩視角）

　　“選她？！”

　　朱管事那張圓胖白凈的臉，瞬間像被凍住了。他張著嘴，原本勉強維持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球差點從眼眶里凸出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手，又猛地轉(zhuǎn)向廊柱陰影下的朱露。

　　緊接著。

　　“噗……”

　　“哈哈……”

　　幾個被管事帶來、顯然以為霍雨浩會“退而求其次”選她們的朱家女孩，掩著嘴，發(fā)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聲。有個膽大的，甚至還故意揚了聲：“哎喲，露姐，聽見沒？人家小少爺點你呢！”

　　角落里那幾個同樣被邊緣化的女孩，先是茫然，隨即看向朱露的眼神變得復(fù)雜，有驚訝，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悄然浮現(xiàn)的……

　　不屑和一絲慶幸——看來這個戴家小子不只武魂不行，連眼睛也有問題！幸好沒看上自己！那份若有若無的輕蔑，幾乎凝成實質(zhì)落在朱露身上，更落在我身上。

　　連帶著我身后那兩個一直存在感很低的戴家旁支兄弟——戴洛武和戴洛文（那個在練武場推搡過我的），也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戴洛文扯著粗嗓門，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人能聽見：“呵，雨浩少爺真是…眼光獨特?！彼选蔼毺亍眱蓚€字咬得極重。

　　站在前面的戴洛武接口，語氣慢悠悠的，帶著長者的“關(guān)懷”和居高臨下的指點：“是呀，雨浩啊，這選聯(lián)姻搭檔，可不比在練武場練眼力那么簡單啊?！?/p>

　　他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我覺醒的靈眸，“得仔細瞧瞧清楚。天賦魂力根基、年齡相當、性情儀態(tài)、家族中的風(fēng)評……這可都馬虎不得?！彼贿呎f著，一邊朝管事使了個眼色。

　　管事立刻反應(yīng)過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臉上重新擠出一點干巴巴的笑容，弓著腰上前一步：“對對對！洛武少爺說的在理！

　　雨浩少爺，您年紀小，選人生大事可不能憑一時興兒起！”他轉(zhuǎn)向朱露的方向，聲音略提高了一些，像是想讓我聽清朱露身上的“不足”。

　　“這位朱露小姐是旁支的旁支…天賦呢…咳，今年也有十一了，才堪堪突破到兩個魂環(huán)的魂師境界……至于性子嘛…不大愛交際，怕是不太會照顧人……”他搓著手，一臉“我是為你好”的表情。

　　另一個站在戴洛武身邊的朱家管事（似乎地位更高些）也踱步過來，瘦長臉上沒什么表情。

　　語氣透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刻板：“戴家的旁支少爺，此事并非兒戲。一旦選定，便是朱家與戴家旁支血脈相連的契約，往后幾十年，甚至她的一生，都將與你休戚相關(guān)。”他冷冷的目光掃過朱露，“你選誰，便是她的命數(shù)。”

　　他身后，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朱家夫人（可能是某房姨太）用手帕掩著嘴，聲音嬌滴滴的，卻像毒刺一樣精準：“哎呀呀，小少爺可別沖動。聽姨一句勸，您才多大？八歲的孩子嘛，正是該找個溫柔懂事、年紀相仿能一塊兒玩鬧的。”

　　“這露丫頭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些，性子又悶，木頭似的，哪里懂得哄你這般金貴人呢？找個活潑漂亮的小妹妹陪你多好？”她說話間眼風(fēng)瞟過管事身旁幾個年紀更小的女孩。

　　就在這時，一股沉重的、無形的壓力突然籠罩了整個角落。

　　父親戴浩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過來，無聲無息，像一座移動的山巒。那些低語、嗤笑、規(guī)勸，瞬間都被壓了下去，眾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

　　他沒有看我，深沉威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緩緩移向我指著的方向，在那個沉默立著的紫色身影上停頓了片刻。

　　他眉間那道刀刻般的疤痕在花廳的陰影里愈顯凌厲。周圍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遠處水流濺在假山石上的單調(diào)聲響和風(fēng)吹過藤葉的沙沙聲。

　　“雨浩。”父親開口了，聲音不高，低沉卻不容置疑，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石板上，“你可想清楚了？洛武管事的話，并非虛言?！?/p>

　　空氣似乎凝固了。

　　我挺直了站得有些發(fā)僵的脊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探究、嘲弄、輕視、憐憫、還有冰冷的審視。我能感覺到廊柱旁那道定定的視線，來自那雙煙紫色的眼睛。

　　石洞里冰冷的石壁、灼熱的篝火、草藥的苦澀、烤魚的焦香…五年來那些支撐著我在戴府寒冷縫隙里活下去的溫度碎片，一瞬間倒灌回腦海。

　　比起這滿院心思各異、帶著面具的陌生人，我更愿意相信——

　　那個會粗魯?shù)赜?xùn)斥“笨蛋！受傷不說！”然后低頭吸吮蛇毒的女孩！

　　那個明明餓得臉發(fā)白也要把烤魚掰一大半分給我的女孩！

　　那個在冬日把唯一一點魂導(dǎo)光芒挪向我凍僵腳踝的女孩！

　　是她！朱露！

　　那個名字在心里呼嘯而過，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

　　“父親?！蔽姨痤^，目光第一次毫無閃避地迎上父親那雙如淵似海的暗金色瞳孔，聲音清晰而穩(wěn)定，帶著少年人罕有的執(zhí)拗，“我想清楚了。我就選她?！?/p>

　　短暫的死寂。

　　嗤笑聲消失了。管事臉上的假笑徹底垮塌，眼神里充滿了荒謬和一絲驚恐。朱家那些女孩臉上的鄙夷僵住，隨即又變本加厲地化作了露骨的嘲弄和不理解。

　　戴洛文更是毫不掩飾地“哈”了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戴洛武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不識好歹”的惋惜。

　　戴浩那雙深沉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審視著我靈魂深處的每一絲波動。無形的壓力比先前更重。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語調(diào)低沉無波：“好。這是你自己的選擇?！?/p>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威嚴地掃過朱家?guī)孜荒樕兓玫拈L老，便轉(zhuǎn)身邁開大步，沉重穩(wěn)健的腳步聲向著庭院深處走去，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繁復(fù)的花木掩映之中。如同猛虎歸山，只留下無形的威壓還在角落震蕩。

　　他離開了。他默許了！

　　朱家管事和幾個年長者面面相覷，臉色更加難看，像是被當眾扇了一巴掌。事情發(fā)展完全出乎意料，而且得到了戴家最高掌權(quán)者默認的許可，他們再不甘也無從反駁。

　　原先還等著被霍雨浩“挑揀”的幾個女孩兒此刻臉色復(fù)雜無比，看向朱露的目光里，那份嫉妒幾乎要燒起來。憑什么？！一個無人問津、天賦平平、性情孤僻的邊緣人！那個高個管事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連招呼都不打了。

　　花枝招展的姨太則對著朱露的方向撇了撇嘴，扭著腰走了，留下一串酸溜溜的議論：“不識抬舉的東西，找了個傻子！”

　　人群像潮水般散去。戴洛武走過來，故作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卻一點也不輕，壓得我晃了一下：“雨浩老弟，好魄力！”

　　他眼神卻帶著冰冷的譏諷，“既然選定了，那……就好自為之吧?！彼痛髀逦慕粨Q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眼神，搖著頭，也勾肩搭背地走了。

　　戴家那幾個旁支兄弟更是用一種看失敗者的憐憫眼神瞅了我一眼，跟著離開。

　　角落里的嘲笑徹底沒了掩飾。剛才那被管事帶著的幾個朱家女孩，經(jīng)過朱露身邊時，那個膽子最大的故意停下腳步，揚著下巴尖刻地說道：“露姐姐，你……可真有福氣啊！”話語里的惡毒幾乎要滴出來。

　　“是啊，恭喜露姐‘如愿以償’，釣上戴家的‘嫡系’少爺了！”另一個女孩刻意拖長了“嫡系”二字，引得周圍一片壓抑的低笑。

　　朱露平靜地站在那里，任那些尖利的話語和譏誚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她身上那身簡樸的紫裙。

　　她依舊微抬著頭，看著廊架上垂落的紫藤花穗，仿佛那花比眼前的一切都更重要。她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個極淡的弧度，淡得如同幻覺，是自嘲？還是……其它？

　　陽光穿過稀疏的藤蔓，晃動著，明暗交替地落在我們兩人身上。

　　周圍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風(fēng)吹藤葉的沙沙聲。

　　花廳角落空蕩了，只有紫藤花的影子在地上長長地拉扯著。

　　朱露緩緩收回投向紫藤花的視線，那雙煙紫色的眸子終于落在了我的身上。沒有了廊柱的遮蔽，庭院的陽光直射在她臉上，清晰映照出那張清冷的少女臉龐，褪去了幾分孩童的圓潤，添了分初綻的妍麗。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隔著幾步遠，中間是滿地被踩踏過的、沾上泥污的紫藤落花。

　　她邁步向我走來。裙擺拂過地上那些沾著塵泥的花瓣，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響。

　　一步、兩步……走到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她比我高不少，十一歲的少女身姿雖未完全長開，卻已有亭亭之姿，此刻微微低頭，恰好與我平視。

　　然后，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掌纖細白凈，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煙紫色的眼眸深邃得像兩潭幽水，里面映著我此刻有些茫然又有些緊繃的臉龐。

　　猶豫只是一瞬。我的手有些遲疑地、帶著汗意，輕輕放進了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很涼，如同清冷的玉石。但指腹觸碰到我手掌邊緣時，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指尖微微收攏，輕輕握住。

　　掌心相貼。

　　一種溫暖而堅韌的握力，從她冰涼的手指傳遞過來。并不熾熱，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

　　像許多個寒夜里，石洞中那點倔強亮著、驅(qū)散黑暗的微弱光芒；像分享烤魚時，遞過來那半塊熱騰騰的食物。

　　“走吧，”朱露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靜默，清冷如初，卻似乎多了一絲極難察覺的……溫度？像是冬日清晨呼出的第一口氣，瞬間又消散在空氣中。

　　她握著我的手，沒有松開的意思，就這么牽著我，轉(zhuǎn)身，一步踏上那條鋪滿青石板、落花與塵埃混在一處的小徑。裙角的幾朵玉蘭在步伐晃動間，于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