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帶著某種陳腐木頭和鐵銹混合的氣味，刺進我的鼻腔。不是龍涎香，不是椒蘭殿里終年不散的、屬于帝王的暖融。

　　意識像沉在黏稠的泥沼底部，每一次掙扎都耗費千鈞之力，攪動起一片片破碎、灼熱的畫面殘片。

　　紅燭搖曳，金線織就的嫁衣流光溢彩，朱露的眼眸在燭火下不再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而是盛滿一種我窮盡三千年才終于讓她流露的東西……那叫做真心，叫做只屬于我的溫度。

　　“露露……”喉嚨里滾出嘶啞的囁嚅，仿佛這名字是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不是蘇晚，是朱露！我的珍珠！！

　　睜眼。

　　視野被一片搖搖欲墜、布滿霉斑的木梁切割得支離破碎。身下不是鋪著厚厚錦衾的紫檀龍床，而是硌得骨頭生疼的硬木板，上面胡亂扔著一條薄得透光的舊毯子。

　　空氣里那股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更濃了，混雜著一種……若有似無的血腥甜膩。

　　我回來了。不是我的皇宮，不是芙洛和伊萊克斯那座布置得舒適、短暫收留過我們的小院。這里只有死寂，只有失去朱露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三個月。僅僅離開了三個月！

　　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狠狠擰絞！劇痛瞬間炸開，沿著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蔓延，痛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蜷縮起來。

　　不是錯覺。胸膛左側(cè)，肋骨之下，那里本該是心臟跳動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洞的冰涼。

　　一個被硬生生剜開的巨大豁口，冷風颼颼地灌進去，在里面盤旋、呼嘯，帶走所有殘余的溫度。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顫抖著，卻不敢觸碰那空洞的所在。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虛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提醒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是她！是我的珍珠！我的皇后！

　　悔恨，如同淬了劇毒的藤蔓，瞬間纏滿全身，勒進骨頭縫里，擠出腥甜的汁液。為什么離開？為什么當時要信了那些鬼話，說什么“家里有事”？什么狗屁家人！

　　那些流淌著所謂戴家血脈的“兄弟”，他們的顱骨，不也曾在我通往帝位的路上，被我親手踏碎，鋪成染血的階梯嗎？他們的哀嚎和詛咒，早已成為我登基時最宏大的、也是最無足輕重的背景樂章。

　　他們的價值，甚至比不上一顆塵埃！我怎么會蠢到為了那些早已被我親手送入地獄的東西，離開朱露的身邊？

　　就在她經(jīng)歷了那場詭異的“借尸還魂”，靈魂與這具陌生的身體還在艱難契合，最需要穩(wěn)定的時候，我竟然離開了她！

　　“露露……”這個名字再次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沫的味道。眼前無法控制地再次被那片灼熱的紅燭占據(jù)。

　　記憶像滾燙的巖漿，洶涌地灌入那片空洞的胸腔：

　　舉國同慶的喧囂仿佛還在耳邊，但椒蘭殿內(nèi)卻是一片只屬于我們兩人的靜謐。紅燭高燒，映得滿室生輝，也映得她一身嫁衣璀璨奪目，如同燃燒的鳳凰。

　　我殺了那么多人，踏著無數(shù)尸骨，包括所謂的“戴家兄弟”，才終于站到了這至高之巔，成為了唯一的帝皇。

　　而這一切，最初不過是為了獲得站在她身邊的資格，為了讓她那雙永遠在謀劃、永遠在評估價值的眼睛，最終能只映出我一個人的影子。

　　新婚之夜。她坐在龍床邊，鳳冠霞帔，美得驚心動魄，也……真實得讓我心尖發(fā)顫。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將我視為最鋒利也最聽話棋子的主人。

　　不再是那個用若即若離的情感施舍和單純的身體歡好，作為鎖鏈將我牢牢捆縛的操縱者。雖然那鎖鏈，我心甘情愿戴上，甚至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從小在戴家那個冰冷的泥潭里掙扎求生，受盡白眼和折磨，是她給了我復(fù)仇的力量，給了我活下去的欲望。是她偶爾流露的一絲暖意——哪怕明知是控制的手段——成了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依賴她，為她征戰(zhàn)，為她屠戮，為她統(tǒng)一這片染血的大陸，只為換她一個眼神，一次觸碰。

　　而此刻，三千年的時光沖刷，無數(shù)次的生死與共，我終于不再是棋子。

　　我是她的丈夫。

　　“我做你的棋子，你做我的妻子……”我近乎虔誠地低語，指尖拂過她冰涼細膩的臉頰，描摹著她從未如此放松、如此真實的眉眼，“很完美，不是嗎？”

　　她抬眸看我，燭光在她眼底跳躍，不再是深不可測的算計，而是一種……近乎溫柔的水光。

　　 “終于……”她的嘆息滾燙地烙在我的頸側(c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終于完全屬于我了……”

　　是的，我屬于你，露露。從靈魂到骨血，每一寸都屬于你。這三千年的等待、殺戮、煎熬，在那一刻，都化作了無上的甘甜。

　　……

　　夢境的歡愉有多濃烈，現(xiàn)實的冰冷就有多刺骨。

　　意識徹底從新婚夜的溫存中剝離，重重摔回這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冰冷木板。

　　那極致的歡愉感如同最鋒利的刀，反反復(fù)復(fù)地切割著我胸腔里那片空洞的虛無。每一次甜蜜的回憶閃回，都伴隨著現(xiàn)實中失去她的劇痛加倍反噬！

　　“呃啊——！”喉嚨里終于壓抑不住地發(fā)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低吼。

　　我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硬木板，木屑刺入皮肉也渾然不覺。身體在生理性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靈魂深處涌出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絕望。

　　沒了！什么都沒了！

　　那用三千年血與火換來的、剛剛焐熱的真心，那短暫卻刻骨銘心的、作為她丈夫而非棋子的身份，那具終于愿意回應(yīng)我、擁抱我、與我共享靈魂與體溫的身體……就在我愚蠢地離開的這三個月里，消失了！

　　我猛地坐起，空洞的胸腔里翻涌著腥甜的鐵銹味。雙眼赤紅地掃視著這間芙洛和伊萊克斯留下的、如今卻空無一人的屋子?；粲旰颇?？他告訴我朱露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副本里！哪個副本？！

　　悔恨如同毒藤，再次勒緊，幾乎要將我絞碎。

　　當初就不該離開！什么家人！什么狗屁責任！那些東西在我戴洛黎的生命里，連朱露的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為了她，我連神都可以弒，連地獄都可以踏平！我怎么會……怎么會為了那些早已被我親手埋葬的東西，離開她身邊？！

　　“露露……”我死死咬著牙，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記憶中的紅燭喜帕、她的低語、她指尖的溫度、那極致契合的歡愉……所有的甜蜜在此刻都變成了淬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那片空洞的心臟位置，帶來滅頂?shù)膭⊥础?/p>

　　夢中越快樂，現(xiàn)實越痛苦。這痛苦，足以將靈魂都燒成灰燼。

　　我的朱露……你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