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邊剛泛起蟹殼青,盛京朱雀大街東首的盛相府早已燈火通明。黑漆大門上碗口大的鎏金門釘映著廊下燈籠的光,森森然透著威儀。門前兩尊漢白玉石獅子披著薄露,沉默地睥睨著空曠長街。門楣之上,高懸一塊烏木鎏金御匾,鐵畫銀鉤四個大字——“敕造相府”,正是當今官家趙禎親筆。
管家盛忠身著深青色綢衫,領(lǐng)著數(shù)十仆役肅立門廊下,鴉雀無聲。他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屏息凝神的面孔,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人心上:
“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相爺今日大朝會歸府,宮里必有旨意頒下!老太太、郡主娘娘、世子夫人并幾位小主子跟前伺候的,更要仔細!哪個敢出半分紕漏,仔細你們的皮!”
“忠伯放心!”眾人齊聲應(yīng)諾,聲浪在寂靜的晨光里激起微瀾,旋即又歸于深潭般的肅穆。盛忠微微頷首,目光投向深不可測的府邸深處,那里,才是真正定海神針所在。
**慈安堂暖閣,瑞獸吐香。**
紫銅鎏金狻猊香爐口鼻間逸出縷縷沉水香,清冽寧神。盛老太太斜倚在黃花梨木嵌螺鈿貴妃榻上,一身深赭色五福捧壽紋杭綢褙子,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一支通體瑩潤的羊脂白玉福壽簪。她手中捻著一串油潤的沉香木佛珠,閉目養(yǎng)神,面上是經(jīng)歲月淬煉過的沉靜。
“母親,” 一個溫婉又不失清越的聲音響起。衛(wèi)恕意親自捧著一個填漆海棠花小茶盤進來,盤內(nèi)一盞雨過天青釉瓷盞,茶湯澄澈,熱氣氤氳。她今日穿著品月色織金纏枝蓮紋通袖長襖,下系月白色百褶馬面裙,發(fā)髻高綰,只簪一支赤金點翠銜珠鳳釵并一對明珠耳珰,通身氣度華貴天成,正是超品誥命、平樂郡主的風儀?!靶仑暤念欎咀瞎S,您嘗嘗?!?/p>
老太太睜開眼,接過茶盞,看著眼前雍容雅正的兒媳,眼底是藏不住的滿意:“難為你親自送來。琮兒今日……怕是不得閑了?”
衛(wèi)恕意含笑,在榻邊錦杌上坐了:“官人卯正便入宮大朝會,想必此時正在紫宸殿上。宮里既傳了口諭說有恩旨,想是官家對相公此番江南治水、整頓鹽務(wù)之功,必有重酬?!?她語氣平和,仿佛談?wù)摰牟皇亲约曳蚓磳⑽粯O人臣,而是尋常晨間問候。
老太太啜了口茶,清冽回甘的茶湯熨帖了肺腑:“盛家能有今日,琮兒是砥柱,你是賢內(nèi)助,缺一不可。只是,”她放下茶盞,目光深遠,“樹大招風,位高……更需心定?!?/p>
“媳婦謹記母親教誨?!毙l(wèi)恕意微微欠身,神態(tài)恭謹。
此時,暖閣珠簾輕響,伴著環(huán)佩叮咚與細碎輕快的腳步聲。
“祖母!母親!” 一團粉糯糯的小身影率先撲了進來,正是剛滿六歲的明嘉縣主盛明蘭。她梳著雙丫髻,系著粉霞色發(fā)帶,穿著櫻草色繡折枝玉蘭的襖裙,小臉粉雕玉琢,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銀里的黑曜石,懷里還抱著個軟乎乎的錦緞布老虎。
她身后跟著兩個稍大的女孩。左邊是八歲的明妍縣君余嫣然,穿著水綠色素面杭綢褙子,月白挑線裙子,氣質(zhì)溫婉沉靜,眉眼間帶著書卷清氣,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福身行禮:“給老太太請安,給母親請安。” 右邊是七歲的盛如蘭,穿著鵝黃色纏枝葡萄紋小襖,性子跳脫些,笑嘻嘻地也行了禮:“祖母安!大伯母安!” 她小手還拽著嫣然的袖子。
“都起來吧,”老太太臉上瞬間綻開慈和的笑容,朝明蘭伸出手,“小六兒,到祖母這兒來。”
明蘭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撲進老太太懷里,獻寶似的舉起布老虎:“祖母,福福說它也想聽祖母講故事!”
衛(wèi)恕意看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眼底滿是溫柔,對明蘭道:“莫鬧你祖母。華兒呢?”
“回母親,”嫣然聲音柔柔的,“大姐姐在東廂小書房核看這個月的莊子上賬目,說核完了就來給祖母請安?!?/p>
正說著,暖閣外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一個身著蓮青色纏枝蓮紋褙子、身量已顯窈窕的少女走了進來,正是十五歲的明華縣主盛華蘭。她眉目如畫,氣質(zhì)端凝,手中捧著一本薄冊,行走間裙裾不動,儀態(tài)萬方。她身后跟著兩個捧著筆墨匣子的丫鬟。
“祖母,母親。”華蘭福身行禮,聲音清越,“莊子上秋糧入庫的細賬核完了,并無錯漏?!?她將冊子呈給衛(wèi)恕意,目光轉(zhuǎn)向妹妹們,帶著長姐的溫和,“明蘭,莫在祖母身上鬧騰,仔細碰著老人家?!?/p>
明蘭吐了吐小舌頭,乖乖從老太太懷里滑下來,挨著嫣然站好,小手卻悄悄牽住了嫣然的手指。嫣然低頭對她溫柔一笑。
“華兒越發(fā)能干了?!崩咸牢康乜粗L孫女,“你的親事,今日怕也要有分曉了。”
華蘭白皙的臉上飛起兩抹極淡的紅暈,垂眸道:“孫女但憑祖母、父親母親做主。” 那份沉穩(wěn)大氣,已隱隱有了未來國公府當家主母的風范。
衛(wèi)恕意將賬冊交給身后嬤嬤,正要說話,外間忽地傳來一陣急促卻有序的腳步聲,管家盛忠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在簾外響起:
“老太太!郡主娘娘!大喜!宮里天使已到前院宣旨廳!相爺?shù)能囻{也到府門了!請老太太、郡主娘娘速速更衣接旨!”
暖閣內(nèi)瞬間一靜,隨即,一股無形的莊重與榮耀之氣彌漫開來。
老太太捻動佛珠的手一頓,眼中精光乍現(xiàn),隨即歸于沉靜:“更衣!”
衛(wèi)恕意已從容起身,聲音沉穩(wěn):“伺候老太太換一品誥命服制!華兒,替為娘捧著鳳冠。嫣然,帶妹妹們?nèi)ノ髋w暫候?!?指令清晰,有條不紊。
片刻功夫,慈安堂正廳已是華服耀目,肅穆莊嚴。
盛老太太身著深青色蹙金繡翟鳥霞帔,頭戴赤金點翠五翟冠,手持沉香木龍頭拐,端坐于主位紫檀太師椅上,不怒自威。
衛(wèi)恕意立于老太太身側(cè)稍后一步。她已換上大紅色蹙金繡云霞翟紋霞帔,頭戴七翟珠翠慶云冠,眉心一點赤金嵌紅寶花鈿,雍容華貴,氣度如九天宮闕中人。華蘭捧著母親沉重的鳳冠匣子,垂首侍立,屏息凝神。
府中所有有頭臉的管事、仆婦、小廝,皆按品階跪伏于廳外庭院中,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諝庵兄挥嘞孪銧t裊裊的青煙和一種無聲的、緊繃的期待。
“相爺回府——!天使駕臨——!” 府門方向傳來悠長高亢的通傳聲,一聲遞著一聲,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有力。當先踏入正廳的,正是當朝新貴、即將正位中樞的盛琮。他年約四旬,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癯,目光沉靜深邃,身著紫色公服,腰間玉帶懸金魚袋,通身是多年宦海沉浮淬煉出的淵渟岳峙之氣。他目不斜視,大步走到母親和妻子面前,深深一揖:“母親,夫人?!?目光交匯間,無需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
緊隨其后的是數(shù)位身著朱、紫色官袍的內(nèi)侍省大珰,為首者手持明黃卷軸,面白無須,氣度不凡,正是官家心腹、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知雷允恭。
雷允恭目光掃過盛家滿堂尊榮,臉上堆起十二分恭敬的笑容,朗聲道:“圣——旨——到——!盛門闔府聽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以盛老太太、盛琮、衛(wèi)恕意為首,廳內(nèi)廳外所有人等齊刷刷跪倒,山呼萬歲,聲震屋瓦。
雷允恭展開圣旨,用那特有的、帶著宮廷韻律的嗓音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惟贊襄治道,端賴股肱;褒顯勛勞,聿昭懋典。咨爾光祿大夫、參知政事盛琮,器識宏深,才猷敏達??吮邑?,夙夜匪懈于王事;允稱柱石,經(jīng)綸丕著于巖廊。茲江南水患,肆虐黎庶;淮揚鹽弊,蠹蝕國帑。卿受命欽差,秉節(jié)鉞以澄清玉宇,殫精竭慮,不憚險艱;除積弊而惠澤生民,肅貪安良,功在社稷。勛勞既懋,酬庸宜隆。特晉爾為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xué)士,總領(lǐng)機務(wù),輔弼朕躬!加封太子太傅,賜紫金魚袋,以示殊恩!錫之敕命,永荷天庥。
盛門徐氏(老太太),溫惠秉心,柔嘉維則。珩璜有則,早著令儀于閨闈;鞠育劬勞,夙樹型方于子嗣。茲以子貴,丕昭慈訓(xùn)。特封爾為一品誥命貞靜國夫人!錫之誥命,用彰母范。
嗚呼!揆功懋賞,朕無靳于彝章;錫類推恩,爾益勤于夙夜。欽哉!”
“臣(臣婦)盛琮(徐氏),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盛琮與老太太深深叩首,聲音沉穩(wěn),卻難掩激蕩。
“平樂郡主、盛門衛(wèi)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克嫻內(nèi)則;敬慎持躬,聿修懿德。相夫教子,允協(xié)母儀于閫內(nèi);佐政安民,夙彰賢助于朝堂。特加恩賜,享雙俸,增護衛(wèi)二十人,以示褒榮!欽此!”
“臣婦衛(wèi)氏,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衛(wèi)恕意再拜,姿態(tài)端方,氣度從容。
雷允恭宣旨完畢,滿面笑容地躬身將圣旨捧給盛琮:“恭喜盛相爺!賀喜盛相爺!從此位極人臣,領(lǐng)袖百僚!恭喜國夫人!恭喜郡主娘娘!官家口諭,相爺勞苦功高,特賜休沐三日,三日后入政事堂視事?!?/p>
盛琮雙手接過那沉甸甸、承載著無上榮光與責任的明黃卷軸,再次謝恩,又命管家奉上早已備好的豐厚謝儀。
圣旨的金芒映照著盛琮沉穩(wěn)的側(cè)臉,也照亮了盛老太太眼中欣慰的淚光,更在衛(wèi)恕意華美的翟冠上跳躍。一品國夫人,當朝宰相,超品郡主——盛家門楣,在這一刻,煌煌赫赫,光耀京華!
慈安堂內(nèi),香爐的煙氣裊裊上升,仿佛也沾染了這份煊赫,盤旋不去。府外,早有伶俐的小廝飛奔出去,將相爺拜相、老太太封國夫人的天大喜訊,連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一起,瞬間點燃了整個盛京!
而在這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恭賀與喧囂里,西暖閣的窗邊,粉團似的小明蘭正被如蘭和嫣然一左一右護著,踮起腳尖,努力想看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她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映著窗欞透進來的天光,懵懂又好奇。小幾上,那碗她偷喝了一小口、被祖母發(fā)現(xiàn)后勒令放下的冰糖燕窩羹,正散發(fā)著甜絲絲的、屬于她此刻無憂無慮童年的氣息。
盛家的時代,伴隨著新相初升的朝陽,轟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