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菊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明蘭頸間的白玉平安扣溫潤地貼著肌膚。衛(wèi)恕意坐在回府的馬車上，看著身旁安靜依偎著自己的嫣然，那溫婉沉靜的眉眼，像極了她早逝的閨中密友——余大娘子柳含煙。
車輪碾過御街平整的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的轱轆聲。衛(wèi)恕意緩緩閉上眼，思緒卻逆著時光，飄回了三年前那個寒意未消的初春。
**（回憶開始）**
那時的盛府，尚在盛琮擢升參知政事、初入中樞之際。府邸雖已顯赫，卻遠不如如今這般煊赫逼人。衛(wèi)恕意也還不是如今氣度雍容、萬事篤定的平樂郡主，眉宇間常帶著幾分為夫君前程、為子女教養(yǎng)籌謀的思慮。
一日，她正于暖閣中翻看江南新送來的綢緞花樣，貼身大丫鬟春柳步履匆匆地進來，面色凝重，附耳低語了幾句。
“什么？” 衛(wèi)恕意手中精美的杭綢料子滑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煞白，“含煙……去了？什么時候的事？怎會如此突然！” 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柳含煙，余老太師長媳，也是她未出閣時最交心的手帕交。兩人性情相投，一個溫婉堅韌，一個爽利明快。后來各自嫁人，雖見面日少，情誼卻從未淡薄。年前還收到含煙的信，說只是染了些風寒，字里行間還惦記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嫣然，怎會……
“回郡主，” 春柳聲音帶著悲戚，“余大娘子是產(chǎn)后失調(diào)，纏綿病榻大半年，前日……歿了。余府已發(fā)喪。還聽說……余大娘子去后，府里那位新扶正的繼室夫人，對先頭娘子留下的嫣然小姐……不甚上心?！?春柳的話說得委婉，但衛(wèi)恕意何等敏銳，瞬間便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幼女失恃，繼母不慈，在那深宅大院里，日子豈會好過？
一股寒意夾雜著憤怒和深切的悲憫，瞬間攫住了衛(wèi)恕意的心。她想起含煙信中提起女兒時那滿滿的溫柔與不舍：“恕意，我的嫣然，像個小玉人兒，性子卻有些怯，我總怕護不住她周全……” 言猶在耳，斯人已逝！
“備車！” 衛(wèi)恕意霍然起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去余府！現(xiàn)在！”
“郡主？” 春柳一驚，“您剛?cè)玖孙L寒未愈，且余府正值新喪，您身份貴重，此時登門恐惹非議……”
“非議？” 衛(wèi)恕意冷笑一聲，眼中是凜冽的寒芒，“我衛(wèi)恕意行事，何懼非議！含煙是我姐妹，她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我今日倒要看看，誰敢苛待含煙的骨血！” 她周身驟然散發(fā)出的氣勢，不再是平日那個溫婉持家的貴婦，而是帶著平樂郡主封號、未來宰相夫人威嚴的勛貴女子。
春柳不敢再勸，連忙下去安排。
半個時辰后，盛府的朱輪華蓋馬車停在了余府門前。余府門楣上高懸白幡，氣氛肅殺哀戚。門房見是盛家馬車，尤其是看到盛裝而來的衛(wèi)恕意，不敢怠慢，慌忙進去通傳。
衛(wèi)恕意并未在花廳等候，而是徑直走向靈堂。靈堂內(nèi)素幔低垂，香煙繚繞，正中停放著柳含煙的靈柩。余老太師和余老太太身著重孝，面容悲戚憔悴。旁邊站著一位二十出頭、穿著素服、眉眼間卻帶著幾分刻意哀戚和掩飾不住的精明婦人，正是新扶正的繼室夫人李氏。
“盛夫人……” 余老太師見到衛(wèi)恕意，聲音沙啞地行禮。余老太太早已泣不成聲。
衛(wèi)恕意先是對著柳含煙的靈柩鄭重三拜，上了香，眼圈微紅。她強壓下心中悲慟，目光如電，掃過一旁垂首的李氏，最終落在余老太太身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那便是三歲的余嫣然。
她穿著一身明顯不太合身的粗糙麻布孝衣，小小的身子裹在里面，更顯單薄。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惶和茫然，像只受驚過度的小鹿。她緊緊抓著余老太太的衣角，怯生生地看著滿堂陌生的、悲傷的大人，小小的身子在微微發(fā)抖。當衛(wèi)恕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下意識地往余老太太身后縮了縮。
這一幕，像一根尖銳的針，狠狠扎進衛(wèi)恕意心里。含煙捧在手心的小玉人兒，竟被磋磨成這般模樣！
“嫣然！” 衛(wèi)恕意再也忍不住，幾步上前，蹲下身，不顧那粗糙的麻衣，一把將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小身體摟進懷里。觸手是驚人的瘦弱和冰涼。
嫣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住了，小小的身體僵硬著，不敢動彈，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
“好孩子，不怕，不怕……” 衛(wèi)恕意的心都要碎了，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和顫抖，她輕輕拍著嫣然瘦弱的脊背，“我是你娘親的好姐妹，你該叫我姨母的，還記得嗎？”
嫣然茫然地看著她，小嘴癟了癟，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卻依舊沒有聲音，只是無聲地抽噎著，那壓抑的悲傷更讓人心疼。
一旁的李氏見狀，忙上前一步，臉上堆起假笑：“盛夫人真是菩薩心腸！嫣然這孩子，自打她娘去了，就有些……驚著了，不愛說話。您放心，妾身定會好好照料她，視如己出……”
“視如己出？” 衛(wèi)恕意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冰刃般刺向李氏，毫不掩飾其中的審視與寒意。她抱著嫣然站起身，將孩子護在懷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千鈞之力：“李氏，含煙尸骨未寒，嫣然是她唯一的血脈！今日當著含煙的靈位，當著老太師、老太太的面，我衛(wèi)恕意把話撂在這里！”
她環(huán)視靈堂，目光最終定格在余老太師和余老太太身上，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儀：“嫣然這孩子，我衛(wèi)恕意，收養(yǎng)了！從今日起，她便是我的義女！我會親自教養(yǎng)，讓她在盛府長大！老太師、老太太若是想念孫女，隨時可來盛府探望！”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余老太師和余老太太愕然地看著衛(wèi)恕意，又看看她懷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揪著她衣襟的嫣然，老淚縱橫，一時竟說不出話。是愧疚，是無奈，更是看到孫女終于有了依靠的復雜心酸。
李氏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尖聲道：“盛夫人！這……這不合規(guī)矩！嫣然是余家的嫡長孫女，豈能……”
“規(guī)矩？” 衛(wèi)恕意冷笑一聲，打斷她的話，目光如寒潭深水，直直盯著李氏，“規(guī)矩就是讓先頭娘子留下的嫡長孫女，穿著不合身的粗麻孝衣，在靈前嚇得發(fā)抖，連哭都不敢出聲？規(guī)矩就是讓她小小年紀便失了親娘庇佑，在繼母手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日？” 她的話如同鞭子，抽在李氏臉上，也抽在余老太師夫婦心上。
李氏被這凌厲的氣勢和毫不留情的揭穿噎得面紅耳赤，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再反駁。
衛(wèi)恕意不再看她，轉(zhuǎn)向余老太師和余老太太，語氣放緩，卻依舊堅定：“老太師，老太太，含煙與我情同姐妹，她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盛府雖不敢說大富大貴，但必給嫣然一個安穩(wěn)富足、無憂無慮的童年。讓她在我身邊長大，學規(guī)矩，明事理，將來尋一門好親事，方不負含煙在天之靈！請二老成全！” 說著，她抱著嫣然，對著二老深深一福。
余老太師看著衛(wèi)恕意眼中毫不作偽的疼惜與決絕，再看看孫女依戀地靠在衛(wèi)恕意懷中的模樣，老淚縱橫，長長嘆息一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罷了，罷了……郡主娘娘（衛(wèi)恕意此時已是郡主）高義，是嫣然的造化！老朽……謝過郡主大恩！” 說著，竟要下拜。
衛(wèi)恕意連忙側(cè)身避過：“老太師折煞我了?！?/p>
她又看向余老太太。老太太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只是不住地點頭，緊緊握著嫣然的小手：“好，好……跟著你姨母，好好的……好好的……”
塵埃落定。
衛(wèi)恕意抱著嫣然，沒有再看臉色鐵青的李氏一眼，在余府眾人復雜難言的目光中，昂首走出了靈堂，走出了余府大門。她懷中的小嫣然，似乎感受到了這懷抱的溫暖與安全，緊繃的小身體終于慢慢放松下來，小腦袋軟軟地靠在衛(wèi)恕意的頸窩，沉沉睡去，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馬車駛離余府。衛(wèi)恕意低頭看著懷中睡顏恬靜卻依舊蒼白瘦弱的小女孩，心中酸軟一片。她輕輕撫摸著嫣然細軟的頭發(fā)，低語如風，既是說給懷中的孩子，也是說給九泉之下的摯友：“含煙，你放心。從今往后，嫣然就是我的女兒。我會護她周全，讓她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回憶結(jié)束）**
馬車微微顛簸了一下，將衛(wèi)恕意從沉痛的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母親？” 嫣然溫軟的聲音響起，帶著關(guān)切。她察覺到了衛(wèi)恕意片刻的失神和眼底殘留的一絲水光。
衛(wèi)恕意回過神，看著眼前已然亭亭玉立、氣質(zhì)溫婉沉靜的嫣然，哪里還有半分三年前那個驚惶如小獸的影子？她心中涌起無限欣慰，伸手將嫣然鬢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發(fā)絲輕輕攏到耳后，動作溫柔慈愛：“沒事，母親只是想起……你剛來府里時的樣子?！?/p>
嫣然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眼中也泛起溫柔而感激的柔光。她自然記得那個寒冷的春日，記得靈堂里的恐懼和茫然，更記得是這個溫暖的懷抱將她從冰冷的深淵里抱了出來，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母親”和“父親”，還有了“明妍縣君”的尊榮。她依戀地將頭靠在衛(wèi)恕意肩上，輕聲說：“女兒記得。是母親給了女兒新生?！?/p>
坐在對面的華蘭，看著母親和嫣然之間流淌的溫情，也露出溫柔的笑意。她明白這段往事的分量，更明白母親對嫣然的視如己出。而挨著華蘭坐著的明蘭，正低頭好奇地擺弄著嫣然腰間掛著的一個精巧的荷包，那是嫣然親手繡的，上面是一叢栩栩如生的蘭花。
“嫣然姐姐，這個花花好看！” 明蘭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夸贊。
嫣然低頭，看著明蘭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頭軟成一片，柔聲道：“六妹妹喜歡？姐姐改日也給你繡一個，繡上小蝴蝶好不好？”
“好呀好呀！” 明蘭拍著小手，開心極了。
衛(wèi)恕意看著眼前這一幕：沉穩(wěn)的長女，溫婉的義女，懵懂卻靈透的幼女，還有那個在府中與明蘭最親厚的如蘭（此時在另一輛馬車上）。陽光透過馬車窗欞，灑在她們身上，暖融融的。所有的波折、心酸、籌謀，仿佛都在這一刻，化作了足以慰藉歲月的溫情。
她輕輕握住嫣然的手，又撫了撫明蘭的發(fā)頂，目光透過晃動的車簾，望向盛府的方向。那里，是她的家，是她傾盡心力守護的港灣，也是她為這些孩子們撐起的一片晴空。
馬車轔轔，駛過御街，駛向朱雀大街東首那座煊赫的府邸。車內(nèi)的溫情脈脈，與車外盛京的繁華喧囂，交織成一幅屬于盛家、屬于衛(wèi)恕意此刻心境的安寧畫卷。而那個三年前被她從冰冷靈堂抱回的孤女，如今已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她的骨肉血脈，共同構(gòu)成了盛家枝葉繁茂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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