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慈安堂東暖閣的書房內(nèi)，沉水香的清冽氣息中，混入了一絲極淡的墨香。衛(wèi)恕意端坐于寬大的紫檀書案后，并未著華服，只一身品月色家常素緞褙子，發(fā)髻間簪一支簡潔的赤金嵌珍珠如意簪，通身氣度卻沉靜雍容，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儀。

書案上鋪著幾份灑金箋的賬冊，墨跡清晰。衛(wèi)恕意手中執(zhí)著一管紫毫，筆尖懸停在一行數(shù)字上，眉頭微蹙。她對面，華蘭垂手侍立，身姿如修竹，神情專注。十五歲的少女，已褪去幾分稚氣，眉宇間初現(xiàn)未來當家主母的沉穩(wěn)。

“華兒，” 衛(wèi)恕意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帶著教導的意味，“通州王家莊子上月的賬目，你核過了？這進項一欄，糧租、桑麻、魚塘、果林，分項可都清晰？與去年同比，增減幾何？原因何在？”

華蘭略一思索，便條理分明地答道：“回母親，女兒已核過三遍。糧租較去年增一成二，因今歲風調(diào)雨順，加之莊頭王老實引了新渠灌溉得力；桑麻略減半成，因春蠶微恙，絲質(zhì)稍遜，已著人尋訪良種；魚塘收成持平；果林增收一成五，新栽的梨樹掛果，且今歲蜜桃價昂。總進項較去年增約一成，已在明細后注明了緣由?！?/p>

衛(wèi)恕意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滿意。她將筆尖移向支出項：“再看支出。莊頭、長工、短工、耕牛草料、農(nóng)具修繕、人情往來……這修繕一項，上月支出了三十五兩？所為何事？”

華蘭神色不變，從容應對：“是莊上兩架水車年久失修，輪軸朽壞，若不及時更換，恐誤了冬灌。王莊頭遞了單子，列明了木料、鐵件、工匠的明細花費，女兒已著外院管事盛祿親自去莊上查驗過，確系必需，且用料工費皆在常價之內(nèi)，并無虛報。”

“嗯?！?衛(wèi)恕意放下筆，目光落在女兒沉靜的臉上，“賬目清晰，緣由明白，處置得當。管家理事，首要便是一個‘明’字。心中無明鏡，手中便無準繩。下人敬畏主家威嚴，更敬畏主家明察秋毫。一絲一毫的糊涂，都可能養(yǎng)出碩鼠蛀蟲，敗壞家聲。” 她語氣漸重，“你要記住，這府中上下，將來鎮(zhèn)國公府上下，無數(shù)人的生計前程，皆系于主母掌家之手。心要細，眼要明，手要穩(wěn)。恩威并施，賞罰分明，方是長久之道。”

“女兒謹記母親教誨?！?華蘭肅然應道，將母親的話字字刻入心中。

---

書房內(nèi)嚴謹?shù)慕虒Х諊?，卻被一陣由遠及近的、細碎而急切的腳步聲打破。珠簾嘩啦作響，一個小小的櫻草色身影如同旋風般卷了進來，懷里還緊緊抱著她的布老虎“福福”。

“母親！母親！” 明蘭奶聲奶氣地喊著，大眼睛亮晶晶的，目標明確地直奔書案而來。她身后跟著一臉無奈又緊張的乳母嬤嬤：“六姑娘慢些！仔細磕著！”

明蘭才不管，她像只靈活的小猴子，手腳并用地就想往衛(wèi)恕意膝上爬，嘴里還嚷嚷著：“母親抱！明蘭要看母親寫字字！”

華蘭連忙上前一步，想攔住妹妹：“明兒，母親在教我看賬呢，別鬧。”

衛(wèi)恕意看著幼女那不管不顧的沖勁兒，方才教導華蘭時的嚴肅神色瞬間冰消雪融，眼底漾開一片無奈的寵溺。她伸手將撲到腿邊的小女兒抱起來，安置在自己膝上坐穩(wěn)，點了點她的小鼻子：“小搗蛋鬼，又跑來鬧母親?！?/p>

明蘭坐在母親溫暖的懷里，立刻安分下來，小臉滿足地蹭了蹭衛(wèi)恕意的衣襟。她好奇地探著小腦袋，去看書案上攤開的賬冊和衛(wèi)恕意剛剛放下的紫毫筆。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端正的小楷，在她眼中如同天書，卻不妨礙她伸出小手指，指著賬冊上墨跡未干的“三十五兩”那個數(shù)字，煞有介事地“念”道：“蟲蟲！好多小蟲蟲在爬爬！”

華蘭忍俊不禁。衛(wèi)恕意也被女兒這天真爛漫的解讀逗笑，拿起那支筆，筆尖沾了點清水，在旁邊的宣紙空白處，輕輕寫下“明蘭”兩個端正的小楷字。

“看，這是明蘭的名字。” 衛(wèi)恕意握著女兒的小手，帶著她的指尖，輕輕描摹那兩個字的輪廓，“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明兒以后也要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明蘭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神奇的墨跡，感受著母親溫暖的手包裹著自己的小手移動，癢癢的，又很新奇。她用力點頭：“好！明蘭學！寫蟲蟲！”

衛(wèi)恕意失笑，又指著賬冊上那個“三十五兩”：“這不是蟲蟲，這是錢，是銀子。就像明兒買糖葫蘆，要給人家銅板一樣。這個‘三十五兩’，就是很多很多銅板，夠買……嗯，夠買好多好多糖葫蘆呢！” 她試圖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釋。

明蘭似懂非懂，小嘴張成了“O”形，看看那數(shù)字，又看看母親，最后目光落在福福身上，恍然大悟般點頭：“哦！銀子！給福福買糖葫蘆！”

衛(wèi)恕意和華蘭相視莞爾，書房內(nèi)嚴謹?shù)臍夥諒氐妆贿@童言稚語沖淡，變得溫馨而柔軟。

---

而此時，暖閣另一側(cè)的臨窗小炕上，氣氛卻有些“火熱”。

七歲的如蘭盤腿坐著，面前的小炕幾上擺著一碟剛出鍋、還冒著絲絲熱氣的玫瑰豆沙餡山藥糕。糕點做得小巧精致，粉白的山藥裹著深紅的豆沙，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如蘭盯著那碟點心，小鼻子一聳一聳，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她早上貪玩，點心沒用多少，此刻肚子里的饞蟲早已鬧翻了天。她左右看看，伺候的丫鬟正被華蘭那邊的動靜吸引，背對著她。機不可失！

她伸出小手，飛快地抓起一塊最飽滿的山藥糕，也顧不得燙，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塞。剛出鍋的點心，外皮溫熱，內(nèi)里的豆沙餡卻滾燙！

“唔！燙！燙！” 如蘭的小臉瞬間皺成一團，眼淚汪汪，想吐出來又舍不得，只能張著小嘴，不停地哈著氣，小腳在炕上亂蹬，燙得直抽氣。

這動靜立刻驚動了旁人。正專心繡著經(jīng)帙袋最后幾片蘭葉的嫣然聞聲抬頭，看到如蘭那副狼狽又可憐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連忙放下繡繃，起身倒了一杯溫涼的茶水遞過去：“五妹妹快別咽！喝口水含一含！剛出鍋的點心，心急可吃不得！”

如蘭接過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才把那灼人的燙意壓下去，小臉還是紅紅的，委屈巴巴地看著嫣然：“嫣然姐姐……好燙……可是……好好吃……”

嫣然被她這貪吃又實誠的模樣逗得直笑，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擦嘴角的糕屑和淚花：“好吃也不能這么急呀！瞧瞧，舌頭燙著了吧？下次記得，吹一吹，涼一涼再吃。” 她聲音溫柔，像哄小孩子。

如蘭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看著碟子里剩下的山藥糕，雖然還是饞，卻再也不敢伸手了，只眼巴巴地看著。

這邊的動靜自然也傳到了書案那邊。衛(wèi)恕意抱著明蘭，看著如蘭那副又饞又怕的滑稽樣子，無奈地搖搖頭，眼中卻并無多少責備，只有對女兒們鮮活天性的包容。她揚聲對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去小廚房說一聲，給五姑娘和六姑娘的糕點，以后晾溫些再送上來?！?/p>

“是，郡主娘娘?！?丫鬟連忙應聲。

明蘭在母親懷里，也看到了五姐姐的“慘狀”，她小嘴一嘟，抱緊了懷里的福福，奶聲奶氣地、像是告誡又像是分享經(jīng)驗般說道：“福福，點心燙燙，要吹吹！像這樣！” 說著，她還鼓起小腮幫子，對著福福的“臉”用力吹了兩口氣，那認真的小模樣，引得衛(wèi)恕意和華蘭又是一陣輕笑。

暖閣內(nèi)，沉水香裊裊。一邊是母親教導長女持家之道，嚴謹而深遠；一邊是義女照顧饞嘴的妹妹，溫柔而瑣碎；中間還夾雜著幼女天真懵懂的“教導”和充滿童趣的舉動。書香、墨香、點心的甜香、女孩們身上暖融融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生動而溫暖的盛府內(nèi)宅日常圖景。

衛(wèi)恕意看著膝上懵懂的明蘭，再看看一旁沉穩(wěn)的華蘭、溫婉的嫣然、率真莽撞的如蘭，心頭被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和責任感填滿。這些性格迥異的女兒們，是她的珍寶，更是她要用盡畢生心血去引導、去守護的責任。持家之道，不僅在賬冊田莊，更在這點點滴滴的教養(yǎng)與陪伴之中。她輕輕撫摸著明蘭柔軟的頭發(fā)，目光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