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西北角一處僻靜的小院,幾竿疏竹在秋風中瑟瑟作響,更添幾分蕭索。院門上方懸著的匾額上書“棲云閣”三字,字跡雖工整,卻無半分氣韻,顯然是倉促題就。這里便是新進府的墨蘭姨娘——盛墨蘭的居所。
屋內陳設比之盛家閨房已是天壤之別。雖不至于破敗,卻處處透著敷衍與臨時。幾件半新不舊的家具,帳幔顏色沉悶,唯一算得上鮮亮的,是窗下一盆開得有些蔫了的秋菊。墨蘭穿著一身水紅色纏枝蓮紋的薄綢褙子,這料子在她做盛家小姐時不過是尋常,如今卻成了她箱籠里頂體面的幾件之一。她坐在梳妝臺前,銅鏡映出一張脂粉略厚卻難掩憔悴的臉,眼底的怨毒與不甘幾乎要溢出來。
“嘩啦!”一聲脆響,是瓷盞摔在地上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出去!”墨蘭尖利的聲音刺破小院的寂靜,“這茶是給人喝的嗎?一股子陳霉味!打量著我是好欺負的不成?!”
兩個穿著侯府三等丫鬟服飾的小丫頭嚇得瑟瑟發(fā)抖,慌忙蹲下收拾碎片,其中一個手被碎瓷劃破了也不敢吭聲,只咬著唇默默流淚。
“哭什么哭?觸我霉頭嗎?”墨蘭柳眉倒豎,抓起妝臺上一個胭脂盒子就要砸過去。
“喲,墨姨娘好大的火氣??!”一個略帶譏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個穿著體面、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扶著門框站著,正是梁晗嫡妻吳大娘子身邊得力的管事媽媽周媽媽。她眼神挑剔地掃過地上狼藉和兩個小丫頭,最后落在墨蘭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這茶可是府里公中份例的雨前龍井,多少姨娘想喝還喝不上呢。墨姨娘若是嫌不好,自可拿體己銀子去外頭買更好的。只是……奴婢多句嘴,姨娘如今的身份,這排場還是收著些好,免得讓人笑話了盛家的‘教養(yǎng)’?!?/p>
“盛家”二字像兩根針狠狠扎進墨蘭心窩。她臉色瞬間煞白,隨即又漲得通紅,胸脯劇烈起伏,卻死死咬住了下唇,沒再出聲。她如今最聽不得的就是“盛家”二字!那個將她像丟垃圾一樣逐出門墻的盛家!那個給了她生命又將她徹底踩進泥里的盛家!
周媽媽見她啞火,眼底閃過一絲輕蔑,慢悠悠道:“六爺念著姨娘,讓奴婢送些新到的果子來。”她示意身后的小丫頭將一小碟不甚新鮮的梨子放在桌上。“姨娘歇著吧,六爺今兒在正房陪大娘子用飯,晚些時候若得了空,或許會過來瞧瞧。”這話說得輕飄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來不來,全看梁晗興致。
周媽媽帶著人走了,留下滿室壓抑的死寂和那碟刺眼的果子。墨蘭看著鏡中自己扭曲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正房!又是正房!那個家世平平、樣貌平平的吳氏!憑什么?憑什么她就能名正言順地坐在正房,享受著嫡妻的尊榮和丈夫的陪伴?而她盛墨蘭,自小被爹爹捧在手心、自認才貌雙全的盛家小姐,卻要在這方寸之地仰人鼻息,連口好茶都喝不上!巨大的落差和不甘像毒蛇一樣啃噬著她的心。
她猛地站起身,沖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褪了色的舊荷包,里面裝著幾張薄薄的銀票和一些散碎銀子——這便是她全部的身家了。當初被盛家除名趕出來,除了幾身衣裳和一點微薄的“嫁妝”(實則是盛家最后一點打發(fā)),她幾乎身無長物。林噙霜被拖走時塞給她的那點私房,在這永昌侯府里,又能支撐多久?
想到林噙霜,墨蘭的心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的娘親……那個曾經教她如何用柔弱博取憐愛、如何用手段攀附高枝的娘親,如今在盛家莊子上,不知是死是活。盛家連最后一點臉面都不肯給,對外只稱“林氏急病暴斃”,徹底抹殺了她娘的存在。而她墨蘭,成了無根浮萍,連“盛”這個姓氏,都成了永昌侯府下人們私下里嘲諷的由頭。他們叫她什么?“盛姨娘”?不,更多時候是輕飄飄一句“棲云閣那位”,連姓氏都省了。
“娘……”墨蘭攥緊荷包,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混合著臉上的脂粉,留下狼狽的痕跡,“你教我的……為什么不管用了?為什么我落得如此田地?都是明蘭!都是那個小賤人!還有如蘭!還有盛家那些無情無義的人!”她將所有的恨意都傾注到了盛家人身上,尤其是那兩個她從小就看不起、如今卻過得比她好上千百倍的妹妹身上。
就在墨蘭沉浸在怨毒與自憐中時,永昌侯府后角門處,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停下。盛家二房管事媽媽——王若弗的心腹劉媽媽,帶著一個提著食盒的小廝下了車。她神色端肅,遞上帖子,言明是奉主母之命,給“梁六公子房里的墨蘭姑娘”送些東西。
門房不敢怠慢,通報進去。不多時,周媽媽親自迎了出來,臉上掛著客套卻疏離的笑:“劉媽媽辛苦,還勞煩您跑一趟?!?/p>
劉媽媽微微頷首,態(tài)度不卑不亢:“奉我家主母之命,送些應季的滋補藥材和幾匹料子過來。主母說了,”她頓了頓,聲音清晰平穩(wěn),“墨蘭姑娘既已出盛家門,便是梁家婦,生死榮辱皆由梁府做主。這些東西,是念在過去一點情分,也是全了最后一絲體面。從今往后,盛家與墨蘭姑娘再無瓜葛,請梁府上下……不必再通傳了?!彼龑ⅰ霸贌o瓜葛”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周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盛大娘子思慮周全,奴婢定會轉告我們大娘子。”她示意身后人接過東西。那食盒和包袱里的東西,看分量和包裝,確實比尋常姨娘體面些,但也僅此而已,透著一種冰冷的、劃清界限的客氣。
劉媽媽完成了使命,再不多言,轉身便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棲云閣內,墨蘭很快收到了這些東西??粗郎蠑[放的幾包上等阿膠、燕窩,還有兩匹顏色老氣的錦緞,她非但沒有半分感激,反而氣得渾身發(fā)抖。這些東西算什么?施舍嗎?是王若弗那個蠢婦在嘲笑她嗎?還是盛家在用這種方式宣告她的徹底死亡?再無瓜葛……好一個再無瓜葛!
“砰!”她發(fā)瘋似的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精美的藥材散落一地,錦緞也沾上了灰塵。“誰稀罕!誰要你們假好心!盛家……你們給我等著!我盛墨蘭不會就這么算了的!”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聲音凄厲,在空曠的小院里回蕩,卻無人回應,只有窗外竹葉沙沙的響聲,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末路。這永昌侯府的深宅大院,她的姨娘生涯,就在這無邊的怨恨、屈辱與孤立無援中,冰冷地拉開了序幕。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會比此刻更加艱難。而她的恨意,也在這冰冷的絕望中,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