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盛長柏,乃揚州通判盛紘之嫡長子。幼時開蒙,父親曾撫我頂嘆道:“望汝如松柏,立身持正?!贝恕鞍亍弊炙斐晌医K身之誡。然我性之剛直,與其說是父親庭訓,不如說是相府書齋里伯父盛琮那雙洞悉世情的眼所鑄就。
十三歲那年,是我命途轉折。父親官階不過五品,在遍地朱紫的汴京城里,盛家二房本無多少聲息。若非嫡親伯父乃當朝宰輔盛琮,位極人臣,我大約也只能如尋常官宦子弟般,或苦讀求進,或耽于逸樂。伯父垂憐,召我入相府附學。第一次踏入那氣象肅然的書房,紫檀大案后伯父的目光如寒潭映月,清冽而深邃。他未多言,只將一卷《貞觀政要》推至我面前,“為官先為人,持心若不正,縱有經(jīng)緯之才,終是禍根?!?案頭獸爐吐出的沉水香,混合著書卷的墨氣,自此浸透了我的骨血。伯父教我讀圣賢書,更教我觀朝堂云譎波詭,那“剛正”二字,非是迂腐僵直,而是立身于濁世洪流中一塊不可撼動的磐石,需有智慧為根基,以擔當為鋒芒。
相府之中,人情冷暖亦如明鏡。嫡親的華蘭大姐姐已貴為明華縣主,言笑間自有清華氣度;幼妹明蘭,更是圣上親封的明嘉縣主,小小年紀便聰穎剔透如美玉,常賴在我懷中聽講些史書軼聞,她眉眼彎彎喚“二哥哥”時,是我心中難得的溫軟。大伯母貴為郡主,待我亦慈和,然府中仆從目光流轉間,二房與長房的天淵之別,無聲而凜冽。我深知,這份寄居的體面,全系于伯父一念之仁,更需自身砥礪,方不負此機緣。
歸至自家宅院,景象迥異。母親王氏性烈如火,心腸卻直,待我兄妹一片赤誠,奈何父親偏寵林棲閣那位。庶弟長楓,聰敏有余,可惜耳濡目染,漸染了其母林氏那份鉆營算計的習氣。猶記一次,他欲央我在伯父面前為他在新得的好硯上題字增光,言語間竟隱含以我相府門路為傲之意。我當即冷了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盛家清名,豈是你我攀附炫耀的資本?硯臺貴在實用,心思貴在端正!” 他訕訕而去,母親聞知,拍案稱快,父親卻只皺眉道我太過嚴厲,不識變通。
至于庶妹墨蘭,小小年紀便學足了林小娘的做派,矯揉造作,言語常帶機鋒。一日她故意在明嘉妹妹面前跌倒,泫然欲泣,指望我如父親般溫言撫慰。我瞥她一眼,只對正欲上前攙扶的明蘭道:“六妹妹,可記得昨日讀的《韓非子》?‘矜?zhèn)尾婚L,蓋虛不久’。真正傷痛之人,氣息急促,面色必變,豈是這般唱念做打?” 明蘭聰慧,聞言立時抿嘴忍笑,墨蘭臉上那點可憐相瞬間僵住,煞是難看。此事傳開,林棲閣那位對我更是恨得牙癢。母親卻撫掌大笑,連道“痛快”,說我頗有她當年在閨中直斥虛偽的爽利。唯有父親,搖頭嘆息,只道我性子太硬,不懂轉圜,將來仕途恐要吃虧。
我心中澄明如鏡。伯父盛琮位極人臣,一言九鼎;父親盛紘沉浮下僚,周旋于妻妾之間。兩相對照,便是這世間為官做人的兩條歧路。我盛長柏此生,寧做那中流砥柱,擔千鈞之重,也絕不效那隨波浮萍,逐流而失去根本。功名富貴,不過外物;立身處世,無愧于心,方是我所求。相府書齋里伯父的教誨,家中母親雖粗疏卻熾熱的維護,連同明蘭妹妹信賴的目光,皆是我心中那桿秤的定星盤。
窗外更深露重,我挑亮案頭燈火,目光落回攤開的《資治通鑒》上。前路漫漫,科場、仕途、家族牽絆,皆在未知之數(shù)。然胸中一點浩然氣,早已在伯父的書齋里、在盛府的紛擾中,在無數(shù)次拂逆父親“圓融”期望的選擇里,凝成了不可摧折的脊梁。這“柏”字風骨,我自當以一生去踐行,無論立于廟堂之高,抑或處江湖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