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生辰那夜,我夢見了另一個明蘭。
夢里,娘親是卑微的妾室衛(wèi)小娘,被克扣炭火,寒冬里咳血而亡。
我躲在門后,看著墨蘭把父親送我的瓷娃娃摔碎,卻無人為我做主。
驚醒時冷汗涔涔,母親衛(wèi)恕意正用溫?zé)崤磷訛槲沂煤埂?/p>
“明兒做噩夢了?”她將我摟進懷里,滿室皆是安神的蘇合香。
窗外晨光熹微,華蘭姐姐掀簾而入,發(fā)間縣主金釵流光溢彩。
“明嘉縣主還不起?母親新得的玫瑰糖蒸酥酪,再不來可被長松哥哥搶光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繡滿纏枝蓮的錦緞小襖,突然覺得那個夢遙遠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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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六歲的盛明蘭蜷在錦被里,呼吸平穩(wěn)。繡著纏枝蓮的錦被柔軟,熏著安神的蘇合香,臥房溫暖如春。然而,這舒適并未持續(xù)多久,一片沉重粘稠的黑霧悄然吞噬了她的意識。
夢里的空氣又冷又硬,帶著一股刺鼻的霉味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她看到另一個小小的“盛明蘭”,穿著洗得發(fā)白、明顯短了一截的舊襖,正瑟瑟發(fā)抖地縮在一間光線昏暗、墻壁斑駁的屋子里。那屋子,冷得像冰窖,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一個面容蒼白憔悴的女子躺在硬板床上,蓋著薄被,正撕心裂肺地咳嗽,每一聲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那女子,眉眼間有幾分熟悉,卻帶著她從不曾見過的卑微和絕望——是娘親?不,夢里有個聲音告訴她,那是“衛(wèi)小娘”。
“明蘭……”那女子咳得幾乎喘不過氣,艱難地朝門邊的小女孩伸出手,指尖冰冷如鐵,帶著死氣,“記住…好好活著…活…”
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夢中小女孩臉頰的瞬間,場景驟然撕裂!碎片又粘合成盛府花園那熟悉的假山石旁。另一個“明蘭”正緊緊護著一個粗糙的白瓷娃娃,那是她僅有的寶貝。對面,一個穿著鮮艷綾羅、眉眼帶著驕橫的女孩——墨蘭,正趾高氣揚地伸出手,蠻橫地命令:“給我!”
小小的“明蘭”倔強地搖頭,把娃娃抱得更緊。墨蘭嘴角一撇,猛地伸手狠狠一推!“明蘭”踉蹌著摔倒,手中的瓷娃娃高高飛起,“啪”地一聲脆響,在冰冷的石階上摔得粉碎!白慘慘的碎片濺了一地,像娘親咳出的血沫。委屈和驚恐瞬間淹沒了那個“明蘭”,她放聲大哭??芍車o悄悄的,只有風(fēng)聲刮過枯枝。父親盛紘的身影在遠處廊下匆匆走過,連一絲停頓也無。無人看見,更無人為她做主。那碎裂的聲音在死寂中無限放大,震得夢外的明蘭心臟也猛地一抽,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啊——!” 一聲短促驚恐的尖叫刺破了安謐的暖閣。
盛明蘭猛地從噩夢中彈坐起來,渾身冷汗淋漓,錦緞小衣緊緊貼在背上,冰冷黏膩。心臟在小小的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出來,喉嚨像是被夢里的絕望死死扼住,殘留著窒息般的痛楚。眼前似乎還晃動著墨蘭得意的臉、滿地刺眼的碎瓷片、還有衛(wèi)小娘咳血時灰敗絕望的眼神……
“明兒?娘的明嘉縣主,這是怎么了?” 一個溫柔又帶著急切的聲音像暖流般涌入耳中,瞬間驅(qū)散了那蝕骨的冰冷。是母親!衛(wèi)恕意已經(jīng)坐到了床邊,手中拿著一條溫?zé)岬?、吸飽了清水的軟帕子。那帕子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輕柔地拂過她汗?jié)竦念~頭、冰涼的臉頰,小心翼翼地拭去那些驚懼的痕跡。母親身上熟悉的、溫暖的馨香,混合著暖閣里彌漫的、令人心安的蘇合香氣,絲絲縷縷纏繞上來,像最柔軟的屏障,將夢魘殘留的陰寒寸寸驅(qū)離。
“可是魘著了?” 衛(wèi)恕意滿眼心疼,伸手將驚魂未定的小女兒整個摟進懷里。那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母親特有的、令人全然信賴的氣息。明蘭冰涼的小臉深深埋進母親柔軟馨香的衣襟里,貪婪地汲取著這真實無比的溫暖和庇護。方才夢中那徹骨的孤冷與恐懼,在這懷抱的對比下,顯得如此荒謬而不真實。
“吱呀”一聲輕響,雕花門簾被一只纖纖玉手利落地掀開,帶進一股清冽的晨風(fēng)。晨光熹微,勾勒出一個窈窕明麗的身影。盛華蘭走了進來,十五歲的少女亭亭玉立,正是最好的年華。她身上穿著時興的縷金挑線紗裙,行動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發(fā)髻間一支赤金點翠嵌紅寶石的鳳尾簪子熠熠生輝,那是她明華縣主身份的金貴象征。她步履輕快,臉上帶著長姐特有的明朗笑意,驅(qū)散了屋內(nèi)最后一絲壓抑。
“喲,我們的小壽星,明嘉縣主怎么還賴著?” 華蘭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帶著戲謔的親昵,幾步走到床邊,伸手就去捏明蘭還帶著點嬰兒肥的臉頰,“日頭都要曬屁股啦!母親小廚房新得的玫瑰糖蒸酥酪,香甜得緊,再磨蹭,小心被長松那個小饞貓一個人搶光,你連渣都撈不著嘍!”
長松哥哥?那個十三歲就才名遠播、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嫡長兄?夢里的“盛明蘭”,何曾有過這樣被兄長們爭著寵、護著的福氣?明蘭下意識地低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柔軟的淺杏色錦緞小襖,用銀線細細繡滿了纏枝蓮的紋樣,針腳細密,華貴又不失雅致。手腕上戴著一對沉甸甸、溫潤光潔的羊脂白玉鐲,是昨兒生辰祖母新賞的,觸手生溫。身下是云錦堆疊的被褥,帳子是最上等的軟煙羅。
剛才那個夢……那個寒冷、卑微、充滿了無助和欺辱的“盛明蘭”的一生……真的存在過嗎?明蘭靠在母親溫暖的懷里,嗅著令人心安的蘇合香,聽著華蘭姐姐清脆的笑語,看著滿室流淌的柔和晨光。一切觸手可及,溫暖而真實。那驚心動魄的噩夢,連同夢中那個卑微無助的小女孩,如同被陽光驅(qū)散的露珠,迅速褪色、模糊,最終變得遙遠而……荒謬可笑。一絲迷惘后,小小的明蘭在母親懷中蹭了蹭,安心地放松下來,仿佛要把那份噩夢的陰冷徹底遺忘在暖陽里。
窗外,幾片潔白的玉蘭花瓣乘著晨風(fēng),悠悠飄落在精致的窗欞上,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