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渾身都在痛。頭疼欲裂,眼眶干澀,喉嚨沙啞,好像我昨天是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原來不是做夢。
原來不是做夢啊。
我萬分疲憊,坐起身,看了看四周。
這不是我的房子,看裝飾是我阿姐喜歡的,應(yīng)該是她的端弦府。
不出意外,從此以后,我就要在這里混吃等死,日子一眼就望得到頭了。
熏香很好聞,阿姐總是那樣有品位。我從小到大的衣食住行都是她過手,對她的喜好再了解不過——然而她沒興趣了解我,只會在物質(zhì)方面給點關(guān)心。
地毯鋪滿了地面,我找不到鞋子,只好光著腳走路。繞過屏風(fēng),我看到我阿姐側(cè)對著我,跪坐在小幾旁,正在吃糕點。
她長發(fā)委地,黑發(fā)在地上蜿蜒曲折,但是很好看。
燕思頭也不抬道:“阿謹(jǐn),起來啦?!?/p>
可笑的是,會這樣親昵地叫我“阿謹(jǐn)”的人只有她,連母妃都不曾如此喊我。然而阿姐她最親昵的人不是我。
“二哥呢?”我忍著喉嚨的痛問。
“哥哥登基了。”她笑了笑,有些奇怪地問我道,“你不是知道嗎?昨天哭了那么久。”
“那我呢?姐姐,我也與你一母同胞,你為什么不愿意選我?”
“哥哥與我也是一母同胞,我為什么不能選他?”
是的,我母妃育有二子一女,分別是二皇兄,我姐姐,我。
“燕樺他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阿姐,我不信你不知道,他——”
燕思拍了一下小幾,我不甘不愿地閉了嘴。
“你不用挑撥離間。非要我把話說得那么難聽?我就是和他親,所以你比不上他?!彼疽馕疫^去,“這是你的茶,過來喝了。嗓子痛嗎?”
我一時怒上心頭,沖上前抓起茶杯,劈頭蓋臉地對她砸了下去。
阿姐的動作很快,我本來也沒指望能打中她。她輕盈地落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只有衣裙沾了點茶水。
我愣住了。這泄憤的行為,正是因為我知道打不中她才做出來的,我沒想到姐姐對我真的沒有那么防備。
但為時已晚,燕思皺起了眉頭,忽然抄起她自己的茶杯,眨眼間閃到我面前,另一手卡住我的脖子,一把把我摁倒在地!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等她把茶杯砸在我臉上。但她沒有。她只是把半冷的茶水潑了我一臉。
我冷靜了。
這番動靜很大,阿姐咬牙切齒地罵我道:“你發(fā)什么瘋?!”
房門被人用力打開,阿姐這回看到了親人,起身委屈道:“哥哥,你看燕謹(jǐn)!這衣服,這茶具,我都很喜歡的!”
“小妹消消氣,啊?!倍市职矒嶂阉龘нM(jìn)懷里,“沒傷到哪兒吧?”
“我都傷不到她,你就是瞎操心?!贝蠡市殖霈F(xiàn)在門口,打量著滿地狼藉,以及躺在狼藉中的我。
然后燕梵的目光落在燕思身上,道:“大哥賠你衣服和杯子,你別生氣了。你要不想讓燕謹(jǐn)住在你這里,我就把他領(lǐng)走?!?/p>
“那你快把他弄走吧,我不想看見他了!”姐姐把臉埋在二哥懷里,賭氣般說。
于是燕梵把我拎了起來,粗暴地拖出門去。
“哥!姐!阿姐!阿姐!”我慘叫著掙扎起來,“姐姐!”
大皇兄畢竟是皇后所生,比不得我哥哥姐姐們親,我只有跟著姐姐才有活路!
燕梵的手抓得我痛極了,怎么掙也掙不開。
“姐姐!姐姐?。 ?/p>
姐姐追了出來,立在屋檐下,喊了一聲:“大哥,你等等?!?/p>
燕梵停了下來,踢了我一腳,讓我不要亂動。
我可憐巴巴地看著燕思。燕思神色復(fù)雜,思索著看著我。
我姐姐有點爛好心,對誰都好,心地善良。我不管她是不是裝的,但她一定不會在兩個哥哥面前露出殘忍的一面,尤其是燕樺。
“把他給我吧,”阿姐慢慢地說,“阿謹(jǐn)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我不會和一個孩子置氣。”
“小妹,你別太慣著他了?!毖噼笳f,“燕謹(jǐn)不過是搶輸了,我們又不欠他的?!?/p>
“你們倆對我那才叫慣著。”阿姐語氣漸漸堅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把他給我?!?/p>
燕梵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蹌倒地:“給你姐道歉!”
我跪在地上,忍氣吞聲道:“三皇姐,抱歉,我不該對你無禮?!?/p>
父皇一共就四個孩子,只有我最狼狽。
他們?nèi)齻€年紀(jì)相仿,自幼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玩耍,一起犯錯,一起挨罰,親如一家。我晚生了十年,他們既不會帶我玩耍,也不會來管教我,只有阿姐會操心我的吃穿,皇兄們直接當(dāng)沒看見我,兄長的寵愛賭給了燕思。
是啊,我沒權(quán)沒勢不受寵,比不得阿姐。
我姐姐比得過天下所有的人,燕梵燕樺也比不上她。她能文能武,有能力有謀略,說是天才也不為過。
父皇很寵愛她,甚至給了她暗地里的實權(quán),讓她幫忙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若不是姐姐的優(yōu)秀只是愛好,父皇真是恨不得傳位于她。不過燕樺上位對她更有好處,她不僅有花不完的錢享不盡的福,還什么都不用干。
大皇兄燕梵的夢想是做個江湖劍客,風(fēng)流瀟灑不缺錢。父皇原定他為繼承人,他卻在十八歲時翻墻出逃,從此一去不復(fù)返。
二皇兄燕樺才華橫溢有野心,唯一的缺點是不會武功,但只要有燕思,這就不是大問題。
他們?nèi)置脹]有利益沖突,又有兒時情誼,一拍即合,把我二皇兄送到了皇位上。
至于我,因為我想當(dāng)皇帝,所以在他們的大業(yè)完成后,阿姐把我軟禁在了她的端弦府里。我后半輩子榮華富貴,但永遠(yuǎn)追不上他們了。
姐姐在我和哥哥之間,選擇了哥哥。
她仍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但我不是她的唯一。
我的阿姐,是個好心泛濫的人,小貓小狗小孩小耗子她都心疼,我是她隨手拉起來的可憐蟲之一。我以前覺得她的善良是裝的,后來覺得一個人始終如一地裝上二十多年不太可能。她或許嬌蠻了一點,任性了一點,但她比誰都有這個資格。
可是我討厭她!
我愛她又怕她,想狠心逃離又舍不得她,總是想她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我,她是怎么做到感情收放自如的?她怎么如此冷心冷肺捂不熱!
阿姐沒有接受我的道歉,我跪在地上,似乎過了很久,她才哼了一聲,氣沖沖地讓我滾到屋里去。
我抬頭看她。
她很漂亮,像心靈手巧的工匠做出的最精致的人偶,像天上的云水里的月。
“看什么看?”阿姐惡聲惡氣道,“不許看我,滾進(jìn)去,把早餐吃了。免得餓出毛病,我還要給你花買藥錢?!?/p>
我無話可說,低頭從她身邊走過,跨過門檻,走進(jìn)她的客房。
燕思被我這個粗鄙的弟弟潑了茶水,哥哥們心疼壞了。他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大皇兄就提出要帶阿姐去看好玩的,在那之前會給她好好打扮一番。阿姐欣然接受,歡歡喜喜地挽著二皇兄離開了。
兩位皇兄的一大樂趣就是打扮阿姐,阿姐的頭發(fā)向來是他們在打理。
我融入不了他們,十歲的差距就像天淵,一輩子都跨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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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八年前的宮宴,阿姐和兩個皇兄溜到花園喝酒,誰也沒提起要帶我一起。我偷偷跟去,看到他們?nèi)藬D在一棵樹上,阿姐蹲坐在兩個哥哥中間。二哥喝得醉眼迷離,把玩著阿姐臉頰左側(cè)的一縷麻花辮,大哥和阿姐頭挨頭聊著什么,把阿姐聊怒了,一巴掌把他拍到樹干上,然后縮進(jìn)二哥懷里撒嬌。
我心思齷齪,沖上去指著他們大罵,罵他們沒有人倫,親兄妹怎可如此親密!罵阿姐嫁不出去是因為勾引了兩個皇兄,罵大哥不娶妻是因為斷袖之癖。
阿姐愣愣地看著我,大哥大怒,跳下樹把我按進(jìn)了池塘里。
最后還是阿姐把我提了上來,她一邊罵大哥你想殺了他嗎,一邊罵我心臟看什么都臟。她把我丟在草地上,呵斥大皇兄還不快去把不會武功的二皇兄接下來。
最后她瞪著我,嘴唇動了幾下,我沒聽懂她問的什么,但因為我不回答,大哥給了我一腳。
阿姐這回沒有阻止他,她抓著我的手臂晃著我,忽然大哭道:“你這個混蛋!誰教你說的這些話,你怎么能說這些話!”
我那時喝多了,本就在氣頭上,又見下了樹的大哥二哥圍過來,把她摟在中間哄著,一時沖動道:“難道不是嗎?你看看誰家兄妹像你們這樣!不是關(guān)系齷齪是什么?!”
阿姐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我憤怒至極,根本沒去想能一巴掌把人腦漿抽出來的她為什么連耳鳴鼻血都沒讓我感受到,我用最惡毒的話罵她,揣測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罵得她渾身發(fā)抖。
其實她坦坦蕩蕩,與哥哥親密就是親密,沒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就不心虛。至于我大哥二哥,那是真有點見不得人的亂倫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