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往學校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夜沒合眼,視野邊緣始終蒙著層灰撲撲的毛邊,看什么都暈乎乎的。后頸又開始癢了,跟有小蟲子在爬似的,癢得人心煩意亂。我抬起手使勁抓,指甲刮過皮膚的觸感糙得像在搓砂紙,越抓越癢,越癢越想抓。
“媽的?!蔽业土R一聲,停下腳步,借著路邊公交站牌的反光瞥了一眼后頸。啥也看不見,只能看到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臉。
背后涼颼颼的,像是有人拿冰錐子戳我頸椎。我猛地回頭,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風吹著垃圾袋滾過路面,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路燈還亮著,昏黃的光線下,樹影張牙舞爪地在墻上扭動,活像一群跳舞的鬼影。
“364天。”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厲害,“現(xiàn)在連白天都開始不對勁了嗎?”
進校門的時候,我特意放慢了腳步。平時這時候校園里早就炸開鍋了,到處都是打鬧的學生和聒噪的笑聲。今天安靜得可怕,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學生們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往教學樓走,頭都埋得低低的,動作僵硬得像剛上了發(fā)條的木偶。
我順著人流往里走,眼睛像雷達似的四處掃。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奇怪的是,那些光斑不像是靜止的,倒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在地上慢慢蠕動、變形。我使勁眨了眨眼,再看時又恢復了正常。
“別自己嚇自己?!蔽移税汛笸龋鄣谬b牙咧嘴。
走在前面的幾個學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脖子后面好像有什么東西,紅紅的一塊。我想湊近些看清楚,剛往前挪了兩步,那幾個人同時停下腳步,齊刷刷地轉(zhuǎn)過頭來。
我嚇得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趕緊低下頭假裝系鞋帶。他們的眼神太嚇人了,空洞洞的,沒有一點神采,就像櫥窗里的假人模特。過了好半天,我才敢抬起頭,那幾個人已經(jīng)走遠了,只能看到他們后頸模糊的紅色印記。
進了教學樓,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腳步聲在回蕩。路過(3)班教室時,門虛掩著,我忍不住透過門縫往里瞟了一眼。全班同學都端端正正地坐著,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講臺上空無一人,黑板擦得干干凈凈。
這才早上七點半。
我趕緊縮回腦袋,加快腳步往自己教室跑。越跑越覺得不對勁,后頸的癢意越來越強烈,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我甚至能感覺到底下的皮膚在發(fā)燙,像貼了塊燒紅的烙鐵。
剛踏進教室門,一陣寒意撲面而來。明明是炎熱的夏天,教室里卻冷得像開了空調(diào)。我打了個哆嗦,抱著胳膊找了個后排的位置坐下。鄰桌李浩已經(jīng)來了,他平時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今天卻反常地坐得筆直,眼睛瞪得溜圓,盯著黑板一動不動。
“喂,李浩?!蔽矣酶觳仓馀隽伺鏊澳阏α??中邪了?”
他沒理我,連眼珠都沒動一下。我有點發(fā)毛,伸手想拍他肩膀,手剛伸到一半,突然瞥見他后頸。
我倒吸一口涼氣,手僵在半空中。
李浩后頸有塊硬幣大小的紅斑,形狀特別詭異,左邊一半和右邊一半完美對稱,像照著鏡子畫出來的。邊緣泛著奇怪的銀光,在昏暗的光線下一閃一閃的。我猛地想起昨晚透過碎掉的手機屏幕看到的畫面——鏡子里的那個“我”,后頸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紅斑!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疼得我喘不過氣。我死死盯著李浩的后頸,紅斑好像變大了一點,邊緣的銀光大盛,刺得我眼睛生疼。
“啪嗒”一聲,我手中的筆掉到了地上。
李浩終于動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還是那雙眼,但感覺里面的東西變了,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像是兩口深井。
“你在看什么?”他問,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嚇得連連后退,后背撞到了墻上?!皼]、沒看什么?!蔽医Y(jié)巴著說,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的后頸。紅斑又變小了,銀邊也消失了,看起來就像普通的過敏。
“上課了?!崩詈妻D(zhuǎn)過頭去,又恢復了之前一動不動的姿勢。
我癱在椅子上,渾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講臺上什么時候站了老師我都不知道,只聽見他嗡嗡的講課聲,像只永遠停不下來的蒼蠅。我環(huán)顧四周,同學們都低著頭奮筆疾書,動作整齊劃一,連翻書的聲音都一樣。
太詭異了。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教室里的每一個人。大部分學生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有幾個……我數(shù)了數(shù),大概七個學生,坐姿和李浩一模一樣,背挺得筆直,頭微微前傾,眼神空洞。他們分布在教室的各個角落,就像一顆顆定時炸彈。
莫非他們也和我一樣?或者說,他們已經(jīng)被“它”盯上了?
“叮鈴鈴——”下課鈴聲響起,我像被針扎了一下跳起來。同學們動作一致地放下筆,開始收拾東西。我注意到李浩也站了起來,和其他人一樣機械地走出教室。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李浩沒有去洗手間,也沒有去操場,而是徑直走向了教學樓后面的小樹林。那里平時很少有人去,據(jù)說以前是片墓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躲在一棵大樹后面觀察。
李浩走到林子深處,停在一棵老槐樹下。他背對著我,我又看到了那塊紅斑。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紅斑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細細的,像是無數(shù)條小蟲子在皮膚下游走。
突然,李浩開始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它要出來了……快了……所有的門都會打開……”
我屏住呼吸,心臟跳得像打鼓。
“遵守規(guī)則……”他又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不要看……不要聽……不要……”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身體像觸電一樣抖個不停。后頸的紅斑越來越亮,銀光閃爍,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啊——!”李浩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我嚇得差點叫出聲,趕緊捂住嘴蹲下身子。等我再抬起頭時,李浩已經(jīng)不見了??帐幨幍牧肿永镏挥酗L吹樹葉的沙沙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小樹林,心臟還在狂跳。李浩剛才的樣子太嚇人了,他到底在說什么?“它”要出來了是什么意思?“所有的門都會打開”又是什么鬼?
回到教學樓,走廊里還是那么安靜。我想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剛走進洗手間,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皺了皺眉,往里走了幾步,猛地停住了腳步。
最里面的隔間門板上,用暗紅色的液體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別看。
那字跡還沒干透,液體順著門板緩緩流下,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散發(fā)出濃濃的鐵銹味。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別看什么?”我喃喃自語,突然想起昨晚母親說的話,“12點以后,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聽?!?/p>
難道這和家里的規(guī)則有關?
就在這時,我的口袋突然震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這才想起早上出門太匆忙,把那塊碎屏手機塞進口袋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掏了出來。
屏幕已經(jīng)裂得不成樣子,但還能勉強看清。一條新短信,發(fā)件人還是那個未知號碼。
短信內(nèi)容很短:“它在找入口?!?/p>
我盯著那行字,后背瞬間涼透。它在找入口?找什么入口?難道是……從鏡子里出來的入口?
“咚咚咚?!?/p>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抬起頭,看見洗手間門口站著三個學生,正是我早上進校時看到的那幾個后頸有紅斑的人。
他們慢慢地朝我走過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洞的。我想跑,卻發(fā)現(xiàn)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他們把我團團圍住,呈一個三角形。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們后頸的紅斑,和李浩那塊一模一樣,邊緣泛著詭異的銀光。
“你們想干什么?”我聲音發(fā)顫,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瓷磚墻。
沒人說話。他們只是盯著我,慢慢地向我逼近。我能聞到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昨晚鏡子里那個“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我口袋里的碎屏手機突然亮了。屏幕上顯示著一個畫面,我的呼吸瞬間停止了——那是我家臥室里的穿衣鏡,深藍色的絨布被扔在地上,鏡面光潔如新。
而鏡子里,那個“我”正對著鏡頭微笑,嘴角咧得很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它慢慢地抬起手,指向屏幕外,像是在說:“我找到你了?!?/p>
冰涼的瓷磚貼著后背滲進骨髓,我死死盯著手機屏幕里那個"我"。鏡中人的笑容還在擴大,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齒白得發(fā)青。它抬手的動作很慢,斷裂的指骨在屏幕上劃出殘影——上次透過裂縫看到這只手時,明明只有三根手指是扭曲的。
"它在模仿。"我突然想起母親前天深夜說的話,聲音壓得比冰箱嗡鳴還低,"它每多看你一眼,就學得更像一點。"
手機屏幕突然滋啦作響,畫面開始扭曲。鏡中人的臉像融化的蠟一樣淌下來,露出底下蠕動的灰黑色組織。三個紅斑學生同時動了,他們的脖頸發(fā)出咔嗒聲響,僵硬地轉(zhuǎn)向同一個方向——洗手間緊閉的窗口。
腥味更濃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隔間門板上的血字在變化,"別看"兩個字正被新的筆畫覆蓋,暗紅液體順著木紋蜿蜒成一張臉的輪廓。左眼是個歪斜的叉,右眼位置緩緩滲出銀灰色的黏液,在瓷磚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入口......"中間那個學生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鏡子在找......第三個入口......"
另外兩人同時重復:"第三個......"
他們的后頸紅斑開始發(fā)燙,隔著半米遠我都能看見銀色邊緣在跳動。最左邊那個女生的校服領口被汗水浸濕,露出的鎖骨上有幾處細小的抓痕——和我今早抓撓后頸時留下的痕跡一模一樣。
手機突然震動,新短信擠碎了鏡中畫面。未知號碼發(fā)來的文字在裂紋間閃爍:"規(guī)則三:別讓它們聞到恐懼的味道"。這句話剛讀完,屏幕驟然漆黑,倒映出我身后的景象——三個學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貼到我背上,六條手臂組成密不透風的牢籠。
他們的皮膚冰涼,貼著我的手腕像蛇在蠕動。我能聞到那股熟悉的霉味,混雜著鐵銹腥味鉆進鼻腔。最右邊那個男生的紅斑突然裂開,細小的銀色觸須從皮膚下游出來,像植物根須般探向我的后頸。
"找到你了。"三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分不清是誰在說話。
我猛地低頭,用碎屏手機狠狠砸向男生的腳背。玻璃碴混著金屬邊框刺進他的運動鞋,他悶哼一聲后退半步。就是現(xiàn)在!我側(cè)身撞開左邊的女生,她像斷線木偶般摔倒在地,后頸的紅斑在撞擊中亮起慘白的光。
跑出洗手間時走廊突然晃動,墻壁上的瓷磚開始剝落,露出后面蠕動的灰白色組織。我不敢回頭,聽著身后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臟撞得肋骨生疼。樓梯轉(zhuǎn)角的鏡子里閃過一道銀光,我條件反射地閉眼,額頭重重磕在扶手上。
血腥味和霉味突然消失了。
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操場的草坪上,陽光刺眼得讓人流淚。教學樓在百米之外完好無損,穿校服的學生們?nèi)齼蓛勺哌^,嬉笑聲順著風飄過來。不遠處的籃球架下,李浩正和幾個男生投籃,動作自然得看不出任何異常。
我摸了摸后頸,皮膚光滑,沒有發(fā)燙也沒有癢意??诖锏氖謾C安靜躺著,按下電源鍵,屏幕漆黑一片,像是從來沒有亮過。
"萬川?你怎么趴這兒了?"李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熟悉的懶洋洋的調(diào)子。他彎腰遞給我一瓶水,手腕上還戴著昨天那串轉(zhuǎn)運珠,"做噩夢了?臉白得跟鬼似的。"
我接過水瓶,冰涼的觸感沿著手指蔓延到心臟。李浩的后頸干干凈凈,校服領口下只有一小片曬出的健康膚色。遠處那三個紅斑學生正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步伐輕快,和普通高中生沒什么兩樣。
"沒事。"我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水順著喉嚨流進胃里,涼意讓我打了個哆嗦。"剛才......你看見我從教學樓跑出來了嗎?"
李浩挑眉:"從教學樓?你不是一直趴在這兒睡覺嗎?我叫了你三次都沒反應。"他抬手看表,"快上課了,老班今天要查作業(yè),你昨晚......"
他的話音突然頓住,指著我的后頸,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你脖子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指尖立刻摸到后頸處。那塊皮膚又開始發(fā)燙,粗糙感像砂紙摩擦著指甲。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塊硬幣大小的紅斑正在成形,邊緣泛著詭異的銀光。
"它找到你了。"李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后退兩步,撞翻了身后的垃圾桶,"規(guī)則四......規(guī)則四是什么來著......"
遠處傳來上課鈴聲,尖銳的響聲刺穿耳膜。我看見操場上的學生們突然停住腳步,動作一致地轉(zhuǎn)頭看過來。他們的眼睛慢慢變成純黑色,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這次不是短信提示音,而是急促的電話鈴聲。屏幕亮起,來電顯示是兩個扭曲的字符,像用血寫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