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失憶后,與白子畫隱居云宮。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輕紗般纏繞著云宮高聳的檐角。這座懸浮于云海之上的宮殿,遠(yuǎn)離塵囂,是白子畫親手為失憶后的花千骨構(gòu)筑的桃源??諝饫飶浡遒凉駶櫟臍庀?,混著泥土與一種不知名小花若有似無的淡香。檐角懸掛的青銅風(fēng)鈴,被山巔拂過的氣流溫柔撥動,發(fā)出細(xì)碎悠長的叮當(dāng)聲,一聲,又一聲,緩慢地蕩開去,仿佛在丈量著這方寸世界里凝固的時光。
花千骨就蹲在廊下那片小小的花圃旁。泥土還帶著夜露的微涼,她赤著腳,腳趾無意識地蜷在松軟的泥土里,沾染了點(diǎn)點(diǎn)褐色的痕跡。她微微歪著頭,眼神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專注地凝視著眼前一叢剛剛吐出嫩芽的植物。陽光穿透稀薄的晨霧,為她側(cè)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那神情,是全然的寧靜與好奇,仿佛這片葉子舒展的姿態(tài),便是此刻世間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大事。
白子畫“小骨?!?/p>
一個聲音自身后響起,溫潤如玉,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輕易地?fù)荛_了風(fēng)鈴的余韻。
花千骨聞聲回頭,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如同星辰墜入深潭,漾開純粹的喜悅。她幾乎是雀躍地站起身,沾著泥點(diǎn)的小手隨意在衣擺上蹭了蹭,便跑向那襲不染塵埃的白衣。
花千骨師父!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不諳世事的依賴和歡欣,像山澗最清亮的溪流。
白子畫靜靜地站在那里,廣袖流云,仿佛與這繚繞的云霧、這寂靜的宮闕早已融為一體,亙古如此。他垂眸看著撲到自己面前的少女,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痛楚,如同冰面下洶涌的暗流,瞬間又被一種近乎凝固的溫柔覆蓋。那溫柔厚重得令人窒息,小心翼翼地包裹著眼前這失而復(fù)得的珍寶。他伸出手,指節(jié)修長勻亭,帶著微涼的溫度,輕輕拂去她臉頰上不小心沾到的一點(diǎn)泥痕。動作細(xì)致而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瓷器。
白子畫又在玩泥巴?
他聲音低沉,聽不出絲毫責(zé)備。
花千骨我在看它們長出來呀!師父你看,昨天還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小芽呢!”她興奮地指著那叢嫩芽,隨即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拿起廊邊擱著的一個小小的木勺和一個盛了半滿清水的白玉盆,獻(xiàn)寶似的舉到他面前,“該給花兒喝水啦!
她的笑容明媚依舊,可當(dāng)她低頭看向盆中清澈的水面時,那笑容卻毫無征兆地僵在了臉上。白玉盆里,水波微晃,映出她略顯蒼白的臉,還有頭頂一方被廊柱切割的、晃動的天空。她的手指猛地一顫,小小的木勺脫手掉進(jìn)盆里,“啪嗒”一聲輕響,濺起幾星冰涼的水花,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點(diǎn)冰涼,像一條猝不及防的毒蛇,沿著她的皮膚倏地竄入心底!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緊接著又瘋狂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眼前白玉盆里的水波急速晃動、扭曲、變形……仿佛有什么巨大而猙獰的黑影在水底深處掙扎著要浮上來!耳邊所有的聲音——風(fēng)鈴聲、鳥鳴聲、甚至師父的呼吸聲——都詭異地退去、模糊、拉長,變成一種遙遠(yuǎn)而嘈雜的嗡鳴,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深水里絕望的嘶吼。
“嗬……”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臉色煞白如紙,瞳孔因巨大的、莫名的恐懼而急劇收縮。手中的白玉盆眼看就要脫手墜落。
一只微涼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及時托住了她的手腕,也托住了那搖搖欲墜的玉盆。白子畫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他寬大的袖袍拂過,不著痕跡地接過了那盆水,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一邊的地上。另一只手已輕輕扶住了她微微發(fā)抖的肩。
白子畫怎么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唯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痛惜。他指尖凝起一絲極其細(xì)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溫和靈力,悄然渡入她體內(nèi),試圖撫平她紊亂的心緒。
花千骨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急促地喘息著,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眼神茫然地掃過那盆水,又茫然地看向白子畫,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無助地?fù)u了搖頭,聲音細(xì)弱蚊蠅,帶著未散的驚悸:“水……水晃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她努力地想抓住腦海中那稍縱即逝的、帶來無邊恐懼的碎片,可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這空白的無力感,比剛才的恐懼更讓她無所適從。
白子畫沉默了一瞬。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讓她冰涼的臉頰貼著自己微涼的衣襟。他的下顎若有似無地蹭過她柔軟的發(fā)頂,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盁o妨?!彼偷偷卣f,聲音透過胸膛的震動傳入她耳中,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許是晨起有些虛。日頭已高,水氣燥了,明日我們早些起身,去采些新露澆花,可好?”
花千骨在他懷里慢慢放松下來,那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嗡鳴漸漸退去,只剩下師父身上清冽如雪松的氣息,讓她感到安全和溫暖。她點(diǎn)點(diǎn)頭,悶悶地“嗯”了一聲,依賴地蹭了蹭他。那莫名的驚悸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在她眼底殘留下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余波。
白子畫的目光卻沉沉地落在那只被遺忘在廊邊的白玉盆上,水波已復(fù)歸平靜,映著澄澈的天光。他廣袖之下,指尖微微蜷起。翌日清晨,花圃旁所有盛水的器皿,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只小巧玲瓏的青玉瓶,只在每日天光未透、露珠凝結(jié)于花瓣草葉之時,才由白子畫親手遞到花千骨手中,讓她去收集那些純凈的、尚不反光的晨露。
日子在云宮高處平靜地流淌,像一條無聲的溪澗?;ㄇЧ且琅f每日澆花,用的是帶著晨曦涼意的露水,她臉上也重新綻開了毫無陰霾的笑容。白子畫則如這宮殿的基石,沉默地守在她身旁,指點(diǎn)她辨認(rèn)那些奇花異草,教她習(xí)字靜心。他握筆的姿勢優(yōu)雅沉穩(wěn),落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云”、“露”、“花”這些簡單的字,每一個筆畫都蘊(yùn)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寧靜力量。
“師父,這個字念什么?”花千骨指著紙上一個稍顯復(fù)雜的字,仰頭問道。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影。
白子畫的筆尖在半空中極其細(xì)微地頓了一下,墨跡在宣紙上留下一個比預(yù)期更深的圓點(diǎn)。那是一個“骨”字。他垂眸看著那個字,深潭般的眼底似有漩渦無聲翻涌了一瞬,隨即歸于沉寂,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念‘心’?!彼届o地回答,聲音沒有絲毫異樣,指尖卻輕輕拂過,用袖口不著痕跡地壓住了那個墨點(diǎn),仿佛要抹去某種無形的痕跡。他重新蘸墨,在“骨”字旁邊,穩(wěn)穩(wěn)地寫下一個端方清正的“心”字?!办o心守意,方得安然。”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被師父新寫的字吸引過去。她并未察覺那瞬間的停頓,也未曾看見師父廣袖下微微繃緊的指節(jié)。她只是覺得師父寫的字真好看,像山巔不化的積雪,清冷又干凈。
午后,殿內(nèi)一片靜謐?;ㄇЧ欠谂R窗的書案上,面前鋪著一張素白的宣紙。白子畫為她研好了一小碟清雅的淡朱砂,便坐在不遠(yuǎn)處閉目調(diào)息。他周身氣息沉凝,仿佛入定,可那垂落的眼睫下,一絲神念卻始終若有若無地牽系在書案旁的少女身上。
窗外,一樹早開的桃花開得正盛,粉霞般灼灼燃燒,幾片花瓣被風(fēng)卷著,打著旋兒飄落在窗欞上?;ㄇЧ堑哪抗獗荒墙k爛的粉紅吸引,嘴角無意識地彎起一個純?nèi)坏幕《?。她拿起筆,飽蘸了碟中水潤的淡朱砂。筆尖落在紙上,輕輕勾勒。她的動作有些生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幾筆下來,一朵桃花的輪廓便躍然紙上,花瓣圓潤舒展,透著初生的嬌嫩。
她畫得很慢,很認(rèn)真。一筆,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再一筆,是微微舒展的側(cè)瓣。朱砂的淡粉在素白之上暈開,像少女臉頰羞澀的紅暈。她眼中映著窗外的花影,也映著筆下漸漸成形的花朵,清澈的眸子里盛滿了純粹的對美好的感知。
白子畫的神念感知著她筆下流暢的線條和那份寧靜的心緒,心中那根時刻緊繃的弦,似乎也隨著那淡粉花朵的成形而微微松弛了一線。然而,就在那朵桃花即將完成最后一瓣的瞬間——
花千骨握著筆的手猛地一僵!
筆尖懸在最后那片花瓣的邊緣,仿佛被無形的冰凍結(jié)住。窗外桃花的影子在她瞳孔深處驟然扭曲、放大,變成一片無邊無際、遮天蔽日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色!那血色翻涌著,帶著濃稠的鐵銹腥氣,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耳邊不再是風(fēng)拂桃枝的輕響,而是尖銳的、撕裂一切的琴音,是無數(shù)人瀕死的凄厲吶喊,是某種沉重鎖鏈瘋狂拖拽過冰冷石板的刺耳刮擦聲!這些聲音如同實(shí)質(zhì)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腦海!
花千骨“啊——!”
一聲短促而破碎的驚叫從她喉嚨里擠出。她握著筆的手失去了所有控制,不再是作畫,而是像被某種無形的、狂暴的力量狠狠摜下!那飽蘸朱砂的筆尖如同失控的利刃,帶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戾,狠狠戳穿了那朵剛剛成型的淡粉桃花,更深深刺透了柔軟的宣紙!
花千骨“嗤啦!”
宣紙破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殿中異常刺耳。
濃稠如血的朱砂,如同被戳破心臟后噴涌而出的滾燙血液,從筆尖被戳破的孔洞和撕裂的紙面瘋狂地暈染開來!那色澤不再是清雅的淡粉,而是深重、粘稠、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暗紅!它迅速吞噬了那朵嬌嫩的桃花,將每一片花瓣都浸透、染污,繼而兇猛地向四周的素白蔓延開去,像一片驟然決堤的血泊,帶著毀滅性的猙獰,瞬間將整張宣紙玷污!
花千骨像被那抹刺目的血紅燙到,猛地丟開筆,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葉子。她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仿佛要將那些憑空出現(xiàn)的、撕裂她靈魂的尖嘯和翻涌的血海從腦子里挖出去。巨大的恐懼和無法理解的劇痛讓她蜷縮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幼獸般無助的嗚咽,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滾落,砸在書案上那片猙獰的“血泊”邊緣,暈開更深的絕望痕跡。
一直閉目的白子畫在她那聲短促驚叫響起的剎那,已然睜開了眼。那雙眼眸中再無半分之前的沉靜,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驚痛與一種山崩于前般的凝重。他身形一閃,已如一道白色的閃電般掠至她身邊。
白子畫小骨!
他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恒久的平穩(wě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毫不猶豫地伸出雙臂,將那個蜷縮著、劇烈顫抖、被巨大而未知的恐懼淹沒的少女,緊緊地、緊緊地?fù)砣霊阎小K膿肀绱擞昧?,仿佛要將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又仿佛要用自己的身體為她筑起一道隔絕所有魑魅魍魎的城墻。寬大的白色袖袍完全包裹住她單薄的身體,隔絕了窗外那片灼灼的桃花,也擋住了書案上那幅被“血淚”浸透的殘破畫卷。
白子畫“別怕,師父在”
白子畫的聲音低沉地響在她耳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碾磨而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卻又沉重得如同誓言。
花千骨的臉深深埋在他冰冷卻堅(jiān)實(shí)的懷抱里,身體依舊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被他的衣料悶住,變成絕望而破碎的抽泣。那莫名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窒息。
白子畫的下頜緊繃,線條冷硬如石刻。他緊緊擁著她,目光卻越過她顫抖的發(fā)頂,死死地、沉沉地落在那張被濃重朱砂徹底染紅的宣紙上。那朵被戳穿、被血色吞噬的桃花,像一個猙獰的傷口,又像一個來自深淵的、不祥的預(yù)兆。他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著比窗外云海更加洶涌的暗流——那是刻骨的痛楚,是深不見底的憂慮,是某種沉甸甸的、仿佛宿命般的陰影,正無聲無息地籠罩而來,將他精心構(gòu)筑的這片桃源,撕開一道無法忽視的血色裂痕。
窗外,那樹開得沒心沒肺的桃花,依舊在風(fēng)里輕輕搖曳,灑落幾片粉紅的花瓣,輕盈地飄過寂靜的窗欞。殿內(nèi),少女壓抑的嗚咽在空曠中回蕩,而那張承載著毀滅畫面的宣紙,擱在書案一角。濃重的、粘稠的朱砂,如同尚未凝固的淋漓血淚,在無人注視的角落,仍在宣紙的纖維里,無聲地、緩慢地、絕望地……繼續(xù)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