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沈眉莊便帶著安陵容往永壽宮去了。
殿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藥香與血腥氣,甄嬛生產(chǎn)雙生子耗盡了力氣,此刻仍昏昏沉沉地睡著,臉色蒼白得像上好的宣紙,連唇瓣都失了血色。
乳母們抱著襁褓在偏殿候著,兩個小小的嬰孩睡得正酣,呼吸均勻。
沈眉莊懷著身孕,本就容易疲憊,站了片刻便覺腰酸。
皇上怕她累著,又念及甄嬛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便溫言勸她:“你身子重,先回承乾宮歇著,晚些再來看熹妃?!?
沈眉莊望著甄嬛沉睡的臉,終究是不放心,卻也知皇上說得在理,便由安陵容陪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回了延禧宮,安陵容徑直走到里間,脫了外褂便坐在炕上出神。
窗欞外的日光一點點移進(jìn)來,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映出細(xì)碎的光影,她卻渾然不覺。
菊青端著熱茶進(jìn)來,見她這副模樣,輕聲道:“娘娘,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說著便將茶盞放在炕桌上,添了新茶。
安陵容這才回過神,指尖劃過溫?zé)岬谋?,對菊青吩咐道:“菊青,你去太醫(yī)院遞個話,就說我近日不思飲食,精神倦怠,讓溫實初忙完永壽宮的事,過來給我瞧瞧?!?/p>
菊青應(yīng)了聲“是”,躬身退了出去。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溫實初這才匆匆趕來,一進(jìn)殿便撩袍跪地請罪:“微臣來遲,累娘娘久等,還請娘娘恕罪。”
安陵容面容和煦,唇邊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抬手命他起來:
“起來吧,不必多禮。甄姐姐剛生產(chǎn)完,正是需要好生調(diào)理的時候,眉姐姐也懷著身孕,如今你身上擔(dān)著她們二人的身子,自然脫不開身。說起來,甄姐姐能平安誕下雙胎,還多虧了你醫(yī)術(shù)精湛?!?/p>
溫實初起身作揖,語氣恭敬:“娘娘言重了,照顧各位娘娘玉體,本就是微臣的分內(nèi)之事,不敢居功。”
說罷便上前,在炕邊的小凳上坐下,伸出手指,輕輕搭在安陵容的腕脈上。
他凝神診了片刻,收回手道:“娘娘脈象虛浮,隱隱有虛火上涌之象,想來是近日多思煩亂,郁氣難平,才導(dǎo)致食欲不振。微臣回去便擬個方子,娘娘按時服下,靜心調(diào)理個兩三日,想來便能好轉(zhuǎn)?!?/p>
菊青在一旁收好溫實初用過的帕子,安陵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裊裊升起的熱氣上,聲音輕得像嘆息:“溫大人的醫(yī)術(shù),宮里人人都稱贊,只是身上的病好得快,心里的病卻不容易治啊?!?/p>
說罷,她便失神地盯著那冒熱氣的茶杯,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
溫實初一時沒明白她話中深意,只當(dāng)是她因煩心事郁結(jié),看了一眼她沉靜的側(cè)臉,便又低下頭去,不敢妄言。
安陵容忽然抬眸,目光直直地望向溫實初,那眼神里沒了方才的溫和,多了幾分銳利:“大人,近日本宮心內(nèi)有一事不明,思來想去,還是想請大人為本宮解惑一二。”
溫實初再次作揖:“娘娘但說無妨,微臣知無不言?!?/p>
安陵容朝菊青等人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殿內(nèi)只剩下兩人,空氣瞬間安靜下來,連窗外的風(fēng)聲都清晰可聞。
她雖在問溫實初,目光卻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只低頭理了理帕子上的繡線,指尖輕點著嘴角:“甄姐姐離宮后,大人身在宮外,能受本宮與眉姐姐所托,時時去甘露寺探望,想必甄姐姐在宮外的事,大人也是知曉的?!?/p>
說到此處,她停頓了片刻,眼神驟然變得冷冽,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請大人直言,甄姐姐與果郡王,是否有私情來往?”
溫實初望著安陵容那雙堅定的眸子,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震驚之色,下意識地喚道:“小主……”
安陵容直起身子,面容清冷如霜,再不見方才半分溫和:
“你不必問本宮是如何得知的,只需回答本宮的問題即可。你也大可放心,這件事并無旁人知曉,本宮也絕不會告訴第三個人。畢竟,此事若是真的,本宮與眉姐姐,還有你,都難逃罪責(zé)?!?
她重新望向溫實初,目光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所以,還請大人明白告知?!?/p>
溫實初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吞咽了幾次口水。
見安陵容言辭咄咄,神色間滿是決絕,知道再隱瞞也無益,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隱晦:“熹貴妃娘娘與果郡王……確實有過來往?!?/p>
安陵容得到這句肯定的回答,只覺得一股透體的惡寒順著后脊背蔓延開來,瞬間席卷了全身。
她忍不住微微顫抖,指尖冰涼,猛地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卻滿是憤怒與失望:
“依本宮看,恐怕不只是‘有過’那么簡單吧!昨日重華宮夜宴,果郡王在大殿之上就敢與甄姐姐眉目傳情,那眼神里的東西,幾乎要溢出來!大庭廣眾之下,他是活夠了嗎?!”
她深吸一口氣,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著,聲音也帶上了幾分顫抖:
“還好皇上未曾發(fā)覺,不然何止是他們兩個,甄家滿門,眉姐姐,你,我,所有幫過他們的人,都會被牽連其中!就連剛降生的弘曕和靈犀,也會被皇上厭棄,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安陵容此刻的憤怒里,藏著對甄嬛深深的失望。
她想不通,甄嬛素來謹(jǐn)慎,凡事都為長遠(yuǎn)打算,怎么會為了一時的情愛,犯下這等足以毀了所有人的大錯?
哪怕是溫實初,哪怕是宮中任何一個侍衛(wèi),都好過皇上的親弟弟啊!
她自問活了兩世,生命中自始至終只有皇上一個男人。
前世,她對皇上是依附,是討好,是想要抓住那點微薄的恩寵以求生存;這一世,她與皇上之間,更多的是各取所需的默契,再加上玉悟這個牽絆,她從未體會過所謂的“情愛”。
或許正是因為從未擁有,她才實在無法理解甄嬛的選擇。
——為了一個男人,竟能賭上所有人的性命?
安陵容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可一想到那兩個剛剛降生的孩子,她的太陽穴便突突地跳了起來,嘴里無意識地喃喃念著“弘曕”、“靈犀”這兩個名字。
念著念著,她突然猛地抬頭,直直地盯著溫實初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溫實初,本宮再問你,弘曕和靈犀……是誰的孩子?”
溫實初原本垂著頭,聞言猛地一驚,像是被針扎了一般,抬頭疑惑地看向安陵容:“弘曕?靈犀?”
這兩個名字,他從未聽過。
安陵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情急,竟說漏了嘴。
這時候,甄嬛的雙生子還未取名。
她迅速定了定神,直起身輕咳一聲,掩飾道:“哦,就是……就是甄姐姐剛生下的那兩個孩子?!?
見溫實初還在蹙眉思索那兩個名字的由來,她連忙出言打斷,語氣又添了幾分急切,“你先別管名字,快回答我,那兩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溫實初看著安陵容眼中的焦灼與探究,臉上露出十分為難的神色,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重重地叩了一個頭,聲音艱澀:“娘娘,微臣……微臣不知?!?/p>
安陵容了然地點了點頭,眼神里最后一絲希冀也熄滅了。
她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寒涼:“好好好,甄姐姐……當(dāng)真好得很。為了一個男人,竟然不惜以身犯險,將所有人都拖入這潭渾水,這當(dāng)真值得嗎?”
“若是她能一直在宮外也就罷了,可如今她回了宮,一舉一動都在皇上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更是舉步維艱。稍有不慎,咱們這些人,都得跟著她遭殃!”
溫實初跪在地上,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臉色比安陵容還要難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何嘗不知道其中的兇險,只是事已至此,再多的擔(dān)憂也無濟(jì)于事。
安陵容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的火氣稍稍平息了些,擺了擺手命他起身:“罷了,說這些也無用。甄姐姐好不容易才從甘露寺回來,不能因為果郡王的不檢點,再多添一層險阻。”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里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樹,聲音冷靜了許多,“我在宮里不方便出面,你出宮后,幫我給果郡王帶句話?!?/p>
溫實初起身,垂首聽令。
“你告訴他,” 安陵容的聲音透過窗欞的縫隙傳出來,帶著一絲冰冷的決絕,“如果他不想讓甄嬛因他而死,不想讓那兩個無辜的孩子剛降生就沒了額娘,就把他那點不該有的感情收起來,藏好了!這一次是本宮發(fā)覺了,尚能遮掩,可倘若有朝一日被皇上或是皇后知道了,那么大家都要大禍臨頭,誰也別想活!”
“是,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將話帶到?!?溫實初躬身作揖,語氣凝重,“微臣告退。” 說罷,便轉(zhuǎn)身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殿內(nèi)重歸寂靜,安陵容望著窗外的落葉,久久沒有動彈。
幾日后,甄嬛終于醒了過來。
皇上見她平安誕下一對龍鳳雙生子,龍顏大悅,當(dāng)即下旨晉封甄嬛為熹貴妃,定于皇子滿月之日同冊嘉禮,又特許她出月后便可執(zhí)掌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風(fēng)頭一時無兩。
而敬妃此前在皇后面前告發(fā)槿汐與蘇培盛之事,甄嬛最終還是沒有追究。
她知道敬妃是怕失去朧月,那份擔(dān)憂與不舍,她雖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卻也能理解。
更何況,她疼惜朧月,怕若是強行將孩子接回身邊,反倒會增添母女間的嫌隙。
思來想去,甄嬛最終向皇上請旨,懇請讓敬妃繼續(xù)幫自己撫育朧月,直至她長大出嫁。
皇上念及敬妃多年撫育之功,又憐甄嬛剛生產(chǎn)完身子虛弱,便準(zhǔn)了。
如此一來,既全了敬妃與朧月的母女之情,也讓甄嬛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