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日頭落得遲，宮墻盡頭的夕陽早已沉落，只留一抹橘紅的余暉戀戀不舍地貼在檐角，天色卻還亮得透徹，像被清水洗過的藍(lán)綢緞。

用完晚膳，安陵容在院里抱著玉悟，一邊搖著團(tuán)扇驅(qū)趕蚊蟲，一邊講著新聽來的民間故事。

玉悟聽得入迷，小胳膊緊緊摟著她的脖子，鼻尖蹭著她的衣襟。

不一會兒，院門口傳來腳步聲，敬妃領(lǐng)著朧月來了。

剛進(jìn)門，敬妃就笑著打趣，臉上堆著溫煦的笑，手里的團(tuán)扇輕輕搖著，鬢邊的珠花隨著腳步微微顫動：“日落黃昏，品茶賞花，妹妹倒是悠閑自在啊。”

玉悟一瞧見朧月，立刻像只快活的小雀兒，從安陵容懷里蹦下來，拽著朧月的衣袖，把剛聽過的故事顛三倒四地復(fù)述，小臉上滿是得意：“朧月姐姐，你知道嗎？小鯉魚會吐金子呢，亮晶晶的，能買好多糖糕！”

安陵容也站起身，用帕子輕輕拂了拂裙擺上的褶皺，屈膝行了一禮：“姐姐怎么有空過來？哪里是什么悠閑，這鬼靈精非要聽故事，我嫌屋子里悶，就叫人把桌椅搬到院里了。姐姐快坐?！?/p>

敬妃甩了甩帕子，示意自己待不久，眼底帶著笑意：“妹妹講的故事，朧月聽過之后，總嫌我講的沒趣兒，說我只會說些‘孔融讓梨’的老調(diào)子。也不知妹妹哪來的那么多新鮮事兒。”

說著便捂著帕子笑起來，眼角的細(xì)紋都漾開了。

“光顧著說了，朧月今兒午后非鬧著要找玉悟，說要一起去千里池喂魚。這不，我順路帶她過來瞧瞧?！?/p>

安陵容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漾著溫和的笑：“正好，甄姐姐方才讓人來傳話，叫我去幫她給弘曕和靈犀裁兩身小衣裳。我正愁脫不開身，還得勞煩姐姐幫忙照看玉悟片刻?！?/p>

“嗐，妹妹說的這是什么話?！本村鷶[了擺手，笑著看向兩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孩子，“玉悟乖巧安靜，這樣的孩子就是看十個八個，我都不嫌煩?！?/p>

說著便招呼玉悟和朧月，“走，咱們?nèi)デЮ锍?，我讓小廚房備了魚食?！?/p>

看著敬妃領(lǐng)著兩個孩子走遠(yuǎn)，安陵容才轉(zhuǎn)身回屋換了件素色褙子，往永壽宮去。

到了永壽宮，宮內(nèi)外靜悄悄的，宮女們各司其職，走路都輕手輕腳，連檐角的風(fēng)鈴都像是被施了咒，沒發(fā)出半分聲響。小允子見她來，連忙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請了安，轉(zhuǎn)身進(jìn)去通傳，不多時便出來引她：“安小主，貴妃娘娘在里間等著呢?！?/p>

安陵容走進(jìn)殿內(nèi)，一股涼意撲面而來。

殿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冰盆里的冰塊正絲絲縷縷地冒著白氣，把暑氣擋在門外，竟比外頭低了好幾度，剛踏進(jìn)門便覺一股涼意浸骨。

甄嬛見她進(jìn)來，放下手里的書，揚(yáng)起一抹淺淡的笑：“來了，快坐。”

安陵容走到另一邊的玫瑰椅上坐下，目光掃過殿內(nèi)的冰盆，含笑道：“姐姐這里涼爽得跟秋天似的，外頭可要悶壞人了，走幾步路就一身汗?！?/p>

槿汐端著一碗蜜羹進(jìn)來，輕輕放在桌上，又悄無聲息地領(lǐng)著殿內(nèi)的宮女退了出去，臨走時還細(xì)心地掩上了門。

甄嬛將眼前的荷葉羹往安陵容跟前推了推，語氣里帶著幾分歉意：

“大熱天的叫你跑一趟，難為你了。這是下午剛做的新鮮荷葉羹，早就冰鎮(zhèn)過了，現(xiàn)在喝正解暑，也不算太涼，不礙著身子。”

安陵容拿起銀勺舀了一口，清甜的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瞬間驅(qū)散了暑氣，她眼前一亮：“果真爽口，清甜軟糯，一點(diǎn)也不膩，比我宮里的解暑湯好喝多了?！?/p>

話到這里，殿里忽然靜了下來，只剩下冰盆里冰塊融化的輕響。

甄嬛指尖反復(fù)摩挲著書頁的邊角，目光落在窗外漸暗的天色上，像是在斟酌什么難以啟齒的話。

安陵容也不著急，慢悠悠地用銀勺舀起一勺荷葉羹，吹了吹才送入口中，目光平靜地落在碗里晃動的碎冰上，等著她開口。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檐下的宮燈被一一點(diǎn)亮，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映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安陵容碗里的荷葉羹見了底，甄嬛才終于啞著嗓子喚了一聲：“陵容?！?/p>

安陵容抬眼，對上她復(fù)雜的目光。

甄嬛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知道了？”

安陵容定定地看著甄嬛的眼睛，那雙眼曾盛滿天真，如今卻藏著太多秘密，她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什么時候？”甄嬛追問，指尖攥緊了帕子，帕角都被捏得發(fā)皺。

安陵容的目光移開，落在窗臺上那盆開得正盛的晚香玉上，面無表情地說：“中秋夜，重華宮宴飲，假山后，姐姐與果郡王互訴衷腸?！?/p>

甄嬛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她咬著唇，聲音低得像嘆息：“香包里的東西，也是你拿走的嗎？”

安陵容再次點(diǎn)頭，語氣依舊平淡：“是?！?/p>

“多謝……”甄嬛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話未說完便被安陵容打斷。

“姐姐不必謝我?！卑擦耆萏а?，目光里沒了方才的溫和，多了幾分冷意，“我這么做，只是可憐朧月?！?/p>

甄嬛聞言微愣，細(xì)眉緊緊蹙起，眼里滿是疑惑：“朧月？這與朧月有何相干？”

安陵容看著她，語氣里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誚：

“姐姐說來也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四阿哥雖不是你親生，卻一直把你當(dāng)作親額娘般敬重；朧月雖是姐姐親生，卻因當(dāng)初你對皇上心灰意冷，出生三日便被送給敬妃撫養(yǎng)，如今待你，倒不如待我和眉姐姐親近。至于另外兩個……”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甄嬛的腹部，“妹妹說實(shí)話，他們雖為姐姐的孩子，我也知道稚子無辜的道理，可我實(shí)在瞧不上眼?！?/p>

此時的甄嬛眼眶已然濕潤，聽到“弘曕與靈犀”幾個字，她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顫，望向安陵容的目光里多了幾分了然，聲音沙?。骸澳恪仓懒恕！?/p>

安陵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說道，語氣像剝洋蔥，一層層揭開最痛的地方：

“姐姐當(dāng)年對皇上灰心，將剛出生不滿三日的朧月撇在宮中，可曾想過萬一？與果郡王郎情妾意時，可曾想過東窗事發(fā)，你這唯一養(yǎng)在宮里、被眾人熟知的孩子，會遭到皇上的厭惡？皇子尚且能憑親王俸祿茍活，公主呢？若是失了皇阿瑪?shù)臍g心，將來還有什么出路？怕是連個像樣的婆家都尋不到?！?/p>

安陵容的話像一根根毒刺，狠狠扎進(jìn)甄嬛的心里。

甄嬛扶著炕沿，指尖深深掐進(jìn)炕沿的木紋里，指節(jié)泛白，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滾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她空洞而哀慟地望著前方，哽咽道：“那時父親受貶遭責(zé)，我在京中舉目無親，皇上也厭棄我，皇后又視我為眼中釘……若我繼續(xù)留在宮中，我的家人和朧月，只會越發(fā)危險。我只能走?！?/p>

安陵容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幾分失望：“姐姐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還需說給我聽嗎？你離宮做個無權(quán)無勢的姑子，就能保住朧月和伯父伯母的性命？那姐姐如今回宮又是為了什么？”

甄嬛啞然，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是啊，她在甘露寺三年，命如螻蟻，身似蒲柳，又能護(hù)住誰？

若沒有果郡王時常派人去盛京探望父親，她一個修行的孤女，除了心急如焚，還能做什么？

父親病重時，她除了等果郡王回來，別無他法。

若不回宮，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病死異鄉(xiāng)。

“即便是在宮里與皇后斗得你死我活，也比做個任人欺凌的姑子有權(quán)有勢得多?！卑擦耆莸恼Z調(diào)沉了下來，面容難掩疲倦，“更何況，姐姐從來不是一個人。有我，有眉姐姐，再不濟(jì)，還有敬妃她們。你若肯開口，我們怎會坐視不理？”

甄嬛臉上的淚痕漸漸干涸，只留下兩道淺淺的白痕。

安陵容望著她，語氣重了幾分：“姐姐，我們姐妹多年，我再多說一句。”

“果郡王說好聽了是重情，說難聽了，不過是個不明事理的癡人。他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總有一天會連累到你。這次只是我察覺了，若換成是皇上或是皇后，我們所有人都得死無葬身之地。姐姐還是早做打算，以免后顧之憂?！?/p>

甄嬛聞言驟然抬頭，望向安陵容的目光里滿是震驚與抗拒，她難以置信地微微搖頭，聲音帶著顫抖：“陵容……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是我辜負(fù)了他，你不明白他為我做過什么，我不能……我不能殺了他……”

“你清醒點(diǎn)！”安陵容猛地提高了聲音，厲聲打斷她，“他在一日，你的危險就多一分！皇后雖然被皇上冷落，可她一直虎視眈眈，就等著抓你的錯處！若被她發(fā)現(xiàn)了，你的家人、你的孩子，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到那時，姐姐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甄嬛吞咽著心里的痛苦與酸澀，雙目通紅，緊緊抓著桌角，指腹幾乎要嵌進(jìn)木頭里。

她的視線沒有焦點(diǎn)，茫然地打量著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這里曾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如今卻像個華麗的囚籠，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所有人。

安陵容站起身，表情談不上溫和，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妹妹話說至此，姐姐自己好好想想。是想讓所有人為你們的情義陪葬，還是保全家人和孩子們的性命，你自己考量。只是這一切，自姐姐回宮那日起，便沒得選了?！?/p>

甄嬛眼中含淚，嘴唇翕動著，像是想說什么，最后卻只化作一聲低低的呼喚：“陵容……”

安陵容走上前，用帕子輕柔地擦掉她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絲罕見的溫柔：“姐姐，莫忘了回宮是為了什么。若姐姐下不去手，妹妹可以幫你?！?/p>

她低頭，輕輕牽起甄嬛那雙嫩如水蔥的手，那雙手即便在甘露寺干了三年粗活，依舊白皙纖細(xì)，“姐姐這雙手這么漂亮，沾了血可怎么好？還是妹妹來吧。”

甄嬛呆滯地望著安陵容，眼中翻涌著痛苦、掙扎與絕望。

在安陵容將要轉(zhuǎn)身離開時，她猛地抓住了安陵容的手，指尖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

安陵容沒有回頭，只聽見身后傳來甄嬛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我自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