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延禧宮，暮色已漫過窗欞，安陵容剛換下披風(fēng)，便連忙吩咐菊青：“去小廚房說一聲，把玉悟愛吃的水晶蝦餃、翡翠白玉湯都端來，再蒸一碟桂花山藥。”

菊青應(yīng)著去了，不多時，小廚房便把菜擺上了桌。

玉悟卻沒像往常那樣撲到桌邊，只挨著桌邊站著，小手扒著桌沿，看著滿桌菜蔫蔫地?fù)u了搖頭，而后湊到安陵容身邊，嘻嘻笑著蹭了蹭她的肩膀，聲音軟乎乎的：“額娘，方才我在熹娘娘那吃糕點吃頂著了，我等會再吃行不行？”

安陵容牽著她的手讓她坐下，指尖觸到孩子微涼的掌心，心里明鏡似的。

她沒立刻應(yīng)，只端起茶杯抿了口，正色道：“玉悟不餓是不是？”

雖是溫溫柔柔的語氣，眼神卻沉了幾分。

安陵容平日總帶著三分軟意，瞧著極好說話，可偶爾板起臉時，眉尖微蹙的樣子，倒也怪唬人的。

玉悟被她看得不自在，小手在袖管里絞了絞，最后垮下小臉，哭喪著嗓子道：“朧月她搶我的話！本來我想說困了的，誰知她先開口了！幸虧玉兒急中生智說餓了，不然就被娘娘們發(fā)現(xiàn)我們偷聽啦！”

安陵容望著女兒鼓著腮幫抱怨的樣子，心里又酸又軟。

這孩子才多大，就懂得掩飾情緒，還能把話圓得滴水不漏，連大人都瞧不出破綻。

她想起自己這么大時，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小院里，受了半分委屈只會撲到母親懷里哭，哪里懂什么“急中生智”？

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宮里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豺狼環(huán)伺，虎視眈眈，孩子早懂一分，便多一分自保的余地。

早懂總比晚懂好，至少她還在，能護著孩子避開明槍暗箭。

她伸手摸了摸玉悟的臉，指腹蹭過孩子細(xì)膩的肌膚，聲音放柔了些，帶著幾分悵然：“額娘知道玉兒機靈。但是這件事是大人的事，玉兒還小，不用操心這些。額娘現(xiàn)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玉兒，等你長大了，能獨當(dāng)一面了，自然有自己的煩惱要解決。”

“只是現(xiàn)在玉兒只要在額娘身邊，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長大就好?！?/p>

玉悟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安陵容眼底藏著的悲傷與遺憾，忽然抬手，小巴掌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像個小大人似的，鄭重地許下諾言：“額娘你放心，玉兒長大后絕對不會叫額娘受委屈！玉兒會像額娘保護現(xiàn)在的我一樣，好好保護額娘?！?/p>

安陵容被她逗得眼眶一熱，把孩子摟進懷里揉了揉，鼻尖蹭著她柔軟的發(fā)頂：“好，額娘等著玉兒長大?！?/p>

自從熹貴妃有孕，皇后便稱病安居景仁宮，連平日里雷打不動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只傳話說“需靜養(yǎng)調(diào)理”。

安陵容私下里猜著，皇后大約是怕甄嬛拿腹中的孩子做文章。

畢竟甄嬛如今圣眷正濃，若是孩子有半分差池，皇上頭一個要疑的便是她這個皇后。

所以她才一再避讓，想著能躲一時是一時。

這幾日偶聞?wù)鐙值奶舛嘤胁环€(wěn)，安陵容與沈眉莊也是時時往永壽宮跑。

甄嬛臉色總是蒼白著，眼下泛著青影，問起時，也只說是“胎動明顯，夜里睡不安穩(wěn)”，二人見她雖憔悴，卻暫無大礙，也漸漸放了心。

直到那日皇上去永壽宮，說是瓊州進貢了一株大珊瑚，紅得似火，枝干挺拔，足有半人高。

藏教視紅珊瑚為如來佛的化身，皇上便想著拿來給甄嬛安胎用，擺在寢殿里也圖個吉利。甄嬛摸著珊瑚看了半晌，卻說：“這般稀罕的物件，臣妾一人觀賞可惜了，不如請合宮中人一同來瞧瞧，也沾沾這祥瑞之氣?！?/p>

皇上此刻正把甄嬛視作心尖寶，她的提議自然無有不允，當(dāng)即便應(yīng)了：“你若喜歡，朕讓人傳旨便是?！?/p>

甄嬛又笑著提起：“對了，寶華殿的法師為腹中的孩子做了平安符祈福，說需宮中位分最高的幾位娘娘，親手將符系于床頭，才算功德圓滿?！?/p>

宮中位分最高的，無疑是皇后、皇貴妃、敬貴妃，還有她自己。

說到皇后時，甄嬛面露難色：“只是這些日子皇后娘娘身子不適，總推脫著不出門，可若是少了皇后娘娘，終究是不夠圓滿。”

皇上看著甄嬛憔悴的臉色，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發(fā)頂，腦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個健康壯實的皇子模樣，眉眼像甄嬛，定是個俊朗的孩子。

他含著笑答應(yīng)：“你若盼著圓滿，朕親自請她來就是?！?/p>

皇上走后，甄嬛望著他不再挺拔的背影，久久沒動。

殿內(nèi)靜得很，只有香爐里的香灰簌簌落下。

她緩緩抬手，手搭在小腹上輕輕摸了摸，眼底的溫情一點點褪去，只剩下沉沉的決意。

片刻后，她垂眸對著旁邊的槿汐吩咐：“去延慶殿和咸福宮知會一聲，把眉姐姐和陵容叫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p>

大約兩刻鐘的功夫，槿汐便領(lǐng)著沈眉莊與安陵容進來了。

二人約莫是聽槿汐說了些大概，臉上都帶著凝重。

沈眉莊一進門，見甄嬛獨自靠在引枕上，臉色白得像紙，幾步走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便知她心里有多難受。

“嬛兒，”沈眉莊的聲音帶著顫，“你可想清楚了？”

甄嬛抬起眼，面容憔悴，卻扯出一抹慘淡的笑：“我與他母子情分薄，若是能借他這一趟，了卻心頭大患，也不算他白白到我肚子里走一趟。”

嘴上雖是這樣說，眼淚卻不爭氣地落了下來，砸在沈眉莊的手背上，滾燙的。

安陵容與沈眉莊對視一眼，都紅了眼眶。

她們知道，甄嬛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

皇后不除，宮里一日不得安寧，她們這些人，還有孩子們，都只能活在她的陰影下。

骨肉分離何其痛苦，可在這深宮里，這般錐心的事，又何嘗不是家常便飯？

安陵容也伸手握住甄嬛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神情十分堅定：“無論姐姐如何決定，我同眉姐姐都會與姐姐站在一起?！?/p>

沈眉莊也重重點頭：“是，咱們姐妹同心?！?/p>

入了夜，彎月高懸，清輝遍灑，夜色甚好。

永壽宮內(nèi)燈火通明，眾妃齊聚，三三兩兩地站在殿中，目光都落在那株紅珊瑚上。

夜色中的珊瑚被傾瀉的月光裹了一層瑩瑩白光，紅得更艷，白得更潤，越發(fā)光彩奪目，引得眾人低聲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