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迫人的氣勢步步逼近，蘇培盛望著他怒極而微微漲紅的臉色，抖著聲音道：

“是?；噬希艈栠^當年給純元皇后請脈的太醫(yī)，他說芭蕉性寒，平日里少吃些倒無妨，只是有孕的女子千萬不可輕易碰食。只因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物一樣，有破淤除腫之效，藥效雖不像紅花那般猛烈，但若是蒸食，其藥力會緩緩滲入食物當中，長久服用，便會損傷胎氣，傷及根本吶?！?/p>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xù)道：“另外，純元皇后生前常喝的杏仁茶，里頭的杏仁也被悄悄換成了會傷胎的桃仁。只因桃仁與杏仁味道相近，摻在其中難以辨識，而這些東西，一直都摻在純元皇后的飲食中，日日不斷?！?/p>

“是那些奴才親口說的？”皇上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指尖攥得佛串“咯吱”作響。

蘇培盛連連點頭：“剪秋受盡了酷刑，硬是咬著牙什么也沒招。倒是那江福海，熬不住慎刑司的手段，招了個干干凈凈。此外，純元皇后當年所產下的死胎，身帶紫青斑痕，這也是胎中受毒的鐵證??！”

話已至此，皇上心中那最后一點僥幸與疑慮也消磨殆盡。

他猛地想起當年太醫(yī)的回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因為從前那個側福晉，惹得純元驚悸憂思，才傷了胎氣嗎！”

“太醫(yī)說，正因如此，所以這些詭計才被巧妙地掩飾了過去。純元皇后本就因側福晉之事心緒不寧，胎氣不穩(wěn)，旁人只當是憂思所致，誰也沒料到是飲食里動了手腳?！碧K培盛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細不可聞。

心中多年的疑慮被徹底證實，皇上沉默了許久，書房里靜得可怕。

他緩緩踱步到書桌后坐下，指尖撐著額頭，聲音低沉而破碎：“果真是她……”

“是啊皇上，除了謀害純元皇后之外，還有很多……”蘇培盛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后怕，縱使在宮中浸淫多年，見慣了陰私算計，在得知皇后的累累罪行后，仍難免覺得后背發(fā)涼。

“江福海還招了，這些年宮里不少嬪妃的孩子沒能留住，都與皇后暗中使的手段有關。從前那副寬容大度的面具下，竟藏著這般污穢不堪的心思。”

皇上的表情帶著一絲破碎的痛苦，他從未想過，是自己親手將劊子手送到了純元身邊。

當年他讓宜修侍奉純元左右，竟是將純元推入了深淵。

純元的死，他竟也有一份罪責。

更讓他難以相信的是，真正的宜修竟如此心狠手辣，與平日里那個體貼寬和的皇后形象，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朕以為，她與純元是親姐妹，她待純元既恭敬又謙和……”

這么多年，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宜修就像一條偽善的毒蛇，潛伏在他身邊伺機而動。

為了她的后位，為了她的兒子，竟葬送了他這么多孩子。

而這一切，太后當年是否知曉？

甚至……是否默許？

那么純元呢？

宜修謀害純元之事，太后又是否知情？

皇上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淚光：“帶她來。我與她做了這么多年夫妻，她籌謀儲君，朕信，她戕害嬪妃，殘害皇嗣，朕也信?？墒羌冊氖?，朕要親口聽她說?！?/p>

蘇培盛連忙領命，躬身退了出去，將這滿室的沉重與悲涼留在了書房里。

夜里，沈眉莊與安陵容便歇在了永壽宮。

甄嬛坐在案前抄寫佛經，燭光透過窗紙灑在她身上，素白的身影竟有幾分不真實。

沈眉莊擺弄著安陵容帶來的制香器具，一會兒拿起銀質的研缽，一會兒又拿起小巧的藥碾，覺得新鮮得很。

安陵容則偎在暖炕最里頭，手里繡著一件小小的虎頭坎肩，想來是給玉悟做的。

紫檀炕桌上擺著幾樣三人愛吃的點心，有沈眉莊喜歡的山藥糕，甄嬛愛吃的藕粉桂花糖糕，還有安陵容常吃的松子酥，旁邊的灑金螭龍耳三足熏爐里燃著裊裊香氣，將殿內熏得暖融融的。

“陵容，今兒你點的是什么香？聞著清甜又淡雅，仿佛置身花海一般。”

沈眉莊拿著一個雕花的銀盒，好奇地問了一句。

安陵容手中的針線收了尾，將坎肩放到一旁，挪到桌前捻起一塊松子酥放入口中，含混道：“是鵝梨帳中香?！?/p>

沈眉莊忍不住夸贊：“這香果然名不虛傳，清甜里帶著一絲果香，又有百花的淡雅，原本還聽說這香早就失傳了，也難為你能制出來?！?/p>

說著，沈眉莊便拿起一樣樣器具問安陵容都有何用。

安陵容一邊品著點心，一邊不厭其煩地給她介紹：“這個是用來篩香粉的羅篩，得用細絹蒙著，篩出來的香粉才細膩，這個小銅鍋是煉蜜用的，制香時得用熟蜜調和，才不會壞……”她一邊說，一邊拿起藥碾，舀了一勺沉香木碎屑放進去，輕輕碾了起來，動作嫻熟而溫柔。

燭光幽恍，二人都卸了釵環(huán)，只松松挽著發(fā)髻，交談間時而掩嘴輕笑，時而湊在一起逗趣打鬧，眸中含著春水般的清波流盼，竟宛若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般嬌俏。

甄嬛放下筆，看著眼前溫馨的一幕，唇邊漾開一抹淺笑：“并頭夜話，斜倚薰籠坐到明，大抵也就是咱們現(xiàn)在這般了?！?/p>

二人聞言抬眸看向她，笑意晏晏。

大約是夜里的燭光搖曳，恍惚間，甄嬛竟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真切，沒由來的心口一陣刺痛，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可再定睛一看，沈眉莊與安陵容依舊湊在一處，拿著香具說笑，并無異樣。

這時，小允子提著衣擺，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對著甄嬛行了一禮：“娘娘?！?/p>

甄嬛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垂眸抿了口旁邊的燕窩。

濃濃的牛乳香氣混著燕窩的清甜，順著喉嚨滑下，使得心里舒暢了不少。

她輕聲問道：“養(yǎng)心殿那頭，有消息了？”

另一邊的沈眉莊與安陵容也安靜下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齊齊看向小允子，等著他回話。

小允子欠身，回話時語氣十分恭敬：

“回娘娘，皇上原本是要下旨廢了皇后娘娘的，旨意都擬好了，就差摁朱印之時，竹息姑姑從壽康宮帶去了太后的遺詔。遺詔里說，無論皇后犯下何種過錯，都不可廢后，以保烏拉那拉氏的體面?；噬系腔詠硪恢币匀市⒅翁煜拢蟮倪z詔，皇上不能不遵。即便是恨極了皇后，也只能作罷?！?/p>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所以皇上最終下令，將皇后禁足景仁宮，沒有皇上的旨意，誰都不許放其出宮。另外，當年冊封皇后的寶印、寶冊也都收回了?；噬线€說……說與皇后死生不復相見?！?/p>

小允子說完，便安安靜靜地退了出去，殿內又恢復了寂靜。

“死生不復相見……”甄嬛喃喃自語，隨后微微仰頭，嗤笑一聲，笑聲里帶著幾分釋然，又帶著幾分無奈。

“終究還是沒能廢了她?！?/p>

她嘆了口氣，不知是在感嘆皇后的自作自受，還是在可憐皇上的身不由己。

沈眉莊與安陵容對視一眼，心里也縈繞著淡淡的凄涼。

皇后雖未被廢，卻與廢后無異，余生只能困在景仁宮的方寸之地，與寂寞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