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清晨的風(fēng)，帶著昨夜未散的涼意，刀子似的從“芳馨花藝”大敞的玻璃門灌進(jìn)去，卷起地上幾片干枯發(fā)卷的玫瑰花瓣。宋亞軒僵在門口，單薄的身體裹在劉耀文那件過分寬大的深灰衛(wèi)衣里，像一株被強行移植在寒冬的植物，徒勞地想從那厚實布料汲取一絲暖意。

盡管暫時將那些將逝的花安置了，宋亞軒也清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帽兜遮去了他大半張蒼白的臉，只露出一雙怔忡的眼睛。目光所及，不是他熟悉的、哪怕在窘境中也努力維持的盎然生機，而是一派觸目驚心的頹敗。光線吝嗇地擠進(jìn)來，勉強照亮店內(nèi)：架子上的綠蘿和吊蘭最先蔫頭耷腦，葉片失去了往日油亮的翠綠，泛著不健康的黃邊，蔫巴巴地垂落，像在無聲控訴干渴。水桶里精心包扎好、準(zhǔn)備七夕促銷卻不幸胎死腹中的花束，那些嬌嫩的香檳玫瑰、洋桔梗，花瓣邊緣已蜷縮發(fā)黑，已呈現(xiàn)出一種腐敗前的透明質(zhì)感，無力地搭在桶沿。

空氣里不再是清新混合泥土的芬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潮濕沉悶、裹挾著若有似無腐敗甜腥的窒息感。那是生機斷絕的味道。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墻角那個曾經(jīng)嗡嗡作響、維系著店里昂貴花材生命的商用冷庫。此刻，它沉默得像口巨大的棺材。厚重的保溫門敞著一條縫，泄露出里面更濃重的寒意——不再是被控制的冷藏溫度，而是斷電后積累的、死氣沉沉的冰冷。門口的電閘箱上，那張周姐留下的、寫著“清場斷電”字樣的黃色便簽紙，被風(fēng)吹得啪啪作響，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進(jìn)宋亞軒眼里。

宋亞軒周...周姐？

他喉嚨干澀發(fā)緊，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

回應(yīng)他的，只有風(fēng)聲卷過空蕩店鋪的回響。

小雅從架子后面探頭出來，看見宋亞軒的樣子嚇了一跳，快步走過來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胳膊

小雅軒哥！你怎么來了？燒退了嗎？臉色這么差！

宋亞軒搖了搖頭，推開小雅的攙扶，像個游魂一樣踉蹌著走向那個已失去冷氣的冷庫。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棉花里，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停在那條死亡邊界前，手指顫抖著觸摸冰冷的庫門邊緣。目光向內(nèi)看去：

原本碼放整齊的進(jìn)口郁金香球莖、嬌貴的厄瓜多爾玫瑰、需要低溫催花的滿天星枝條……此刻全都失去了生氣。玫瑰花瓣上凝結(jié)著詭異的霜露，迅速轉(zhuǎn)為深褐色；滿天星干枯蜷縮，像一團(tuán)團(tuán)灰敗的棉絮；連根系的營養(yǎng)缽都凍得硬邦邦，土壤開裂。更刺眼的是那些精心包裝好準(zhǔn)備配送的定制花禮，絲帶都結(jié)了霜，包裹著里面同樣死去的美麗。預(yù)付款、違約、投訴……宋亞軒甚至不敢去細(xì)算損失。

小雅周姐她……

小雅的聲音帶著哭腔，從身后傳來。

小雅下午來了，一直在打電話，臉色難看得嚇人……最后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姐夫那邊出了什么事，非常急，對著電話吼‘錢錢錢，都給你，趕緊手術(shù)！’……她匆匆把鑰匙塞給我，說……

小耿吸了吸鼻子。

小雅說‘告訴小宋，對不住了。欠他的工資，還有冷庫設(shè)備，只能……只能抵一抵了，鑰匙在冰箱下面?！缓笏团芰?，跑的時候還在打電話抹眼淚……

宋亞軒冰箱下面？

宋亞軒喃喃重復(fù)，猛地轉(zhuǎn)身沖向角落那個存放冰水的迷你冰箱——這是店里唯一還能插電的地方，因為它是獨立接在另一個小電箱上的。他哆嗦著手推開冰箱門，寒意撲面而來，里面空空如也。他彎下腰，幾乎是匍匐在地，在冰箱底座的陰影里摸索。

冰涼的金屬觸感入手。是一枚掛著毛氈小熊的舊鑰匙，和一個厚厚的信封。

信封沒有封口。他抖著手抽出來——里面是一沓不算厚的現(xiàn)金，和他這個月剩下的微薄工資單。還有一張折疊的信紙。

他展開信紙，周姐潦草卻透著疲憊的字跡映入眼簾：

【姐真沒臉見你。老毛病壓垮了，緊急送ICU，醫(yī)院催救命錢。我這些年搭在店里的錢也全進(jìn)去了，實在是...撐不住了。工資和這點錢（我知道不夠），你先拿著。店里的東西，值點錢的你看能賣就賣，盡快處理吧，騰地方。那些冷庫設(shè)備不算新但還能用，抵你三個月的工資和押金，虧欠你的...姐認(rèn)了?！?/p>

【你的好，姐記著。但天意弄人，對不住了。后會有期...吧？】

【周姐】

薄薄一張紙，輕飄飄的重量，卻瞬間抽空了宋亞軒所有力氣。他靠著冰冷的冰箱滑坐到地上，后背抵著冷硬的金屬，寒意刺骨。帽兜滑落，露出他毫無血色的臉和微紅失神的眼睛。手里的信封和鑰匙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壓著他，幾乎窒息。他像被整個世界遺棄在了這片狼藉和死寂的花園廢墟里。

小雅軒哥你別太……

小雅手足無措，蹲在他旁邊想安慰，又不知該說什么。

就在這時——

“嘎吱——”

花店的玻璃門被人再次推開，銅鈴撞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宋亞軒茫然地抬起頭。

逆著光，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高大，挺拔，像一株突兀闖入這片凋零之地、帶著鋒利存在感的冷杉。正是本該在咖啡店忙碌的劉耀文。

他脫了咖啡店的圍裙，只穿著里面那件標(biāo)志性的黑色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線條緊實的肌肉。他似乎來得匆忙，氣息有些不穩(wěn)，頭發(fā)被棒球帽壓得有些凌亂，帽檐下的目光銳利得像探照燈，第一時間精準(zhǔn)鎖定了蜷縮在地、狼狽不堪的宋亞軒。

劉耀文看到他身上那件醒目的、屬于自己的寬大衛(wèi)衣，看到他那慘白得像紙的臉和茫然無助的眼神，劉耀文的眼神幾不可查地沉了一下。那雙深邃疲憊的眸子里，煩躁、不耐，還有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類似“果然如此”的煩悶翻涌著。

他沒說話，長腿一邁，無視地上散落的枯枝敗葉，徑直走向宋亞軒。停在他面前，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下來，帶著屬于咖啡店的那種濃郁焦香和清晨的冷冽氣息，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空氣瞬間凝滯。小雅嚇得大氣不敢出，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劉耀文的目光掃過宋亞軒手里捏著的信紙和信封，掃過空蕩的冷庫和滿地的狼藉，還有小雅驚慌的神色。不需要解釋，眼前的景象已足夠說明一切。

他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然后，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沉悶的空氣，砸在宋亞軒耳邊：

劉耀文愣在這里，打算干什么？

聲音冷得像冰渣。

聲音冷得像冰渣

劉耀文既然結(jié)束了，就起來收拾你的爛攤子。

他頓了頓，下巴朝地上揚了揚

劉耀文包括你屁股底下壓的那堆垃圾。

宋亞軒被他冰冷的話語刺得一個激靈，混沌的腦子似乎被強行拽回一絲清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滑倒時，大概壓散了一堆丟在地上的廢棄包裝紙和干花材料。

宋亞軒……哦，好……

他想辯解，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無力。

劉耀文沒理他，目光轉(zhuǎn)向宋亞軒手中的那張信紙，蹲下從他手中抽出來，草草看著，眼神里的煩躁更重了幾分。他嗤笑一聲，語調(diào)滿是嘲諷：

劉耀文抵債？這堆廢鐵？

這話顯然是針對周姐信里的內(nèi)容。

小雅鼓起勇氣小聲接話：

小雅周姐說…說抵軒哥的工資和押金……

劉耀文眼神更冷，像淬了毒的刀鋒掃了小雅一眼，成功讓后者再次閉了嘴。他又看向宋亞軒，語氣依舊硬邦邦，卻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執(zhí)行力：

劉耀文聯(lián)系這個號碼，地址給他。告訴他，今天下午之前過來。

他伸手向宋亞軒要手機，宋亞軒愣了幾秒后，滿頭霧水的乖乖遞手機，劉耀文指尖飛快地敲擊了幾下，隨即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地址被不容拒絕地“拍”到了宋亞軒癱坐的大腿上——不是遞，是拍。那力道透過褲子布料傳來，帶著他指尖殘留的一點咖啡微溫。

宋亞軒愣愣地看著腿上的手機屏幕。一串?dāng)?shù)字，和一個聯(lián)系人名稱：張工（冷庫回收）。

宋亞軒你……你怎么知道……

宋亞軒聲音干澀

劉耀文巧合

劉耀文冷冷打斷，干脆利落，沒有半個多余字的解釋。他轉(zhuǎn)身，似乎打算離開這糟心的、充滿衰敗花香的地方。

劉耀文把這邊收拾干凈，地址發(fā)過去就行

看著劉耀文即將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看著滿目瘡痍和手里沉甸甸的信封鑰匙，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再次淹沒了宋亞軒。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宋亞軒我……我以后

可能……賠不起……

劉耀文的背影在門口頓住。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上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唇。陽光勾勒出一個沉默而鋒利的剪影。

他沒有回答宋亞軒那無措的問題，但似乎思考了片刻。然后，以一種極度平常、仿佛只是隨口提一句今天天氣如何的語氣，拋下了一顆炸彈：

劉耀文收拾完，滾去咖啡店。三點，別遲到

說完，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

留下花店內(nèi)一片死寂。

小雅瞪大了眼睛，看看空無一人的門口，又看看還坐在地上、被劉耀文最后那句話砸懵了的宋亞軒。

小雅劉…劉哥在的那個店？軒哥，他…他是讓你去面試嗎？

宋亞軒回過神，心臟狂跳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沖擊著他。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在絕望沉沒中，被人強行拽著頭發(fā)拎出水面，猝不及防地重新接觸到氧氣，帶來的是劇烈的嗆咳和刺痛。他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緊握成拳的手上。寬大的灰色衛(wèi)衣袖口滑到了手肘，露出手腕纖細(xì)的骨節(jié)。劉耀文的氣息，仿佛還留在衛(wèi)衣的纖維里，混合著冷庫的死亡氣息和那串冰冷的電話號碼。

芳馨已凋零，再無回天之力。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諝饫锏母瘮』ㄏ慊熘鴦⒁膸淼目Х扔辔叮碳ぶ纳窠?jīng)。再睜開眼時，那雙向來懵懂茫然的眼睛里，被逼出了一絲近乎執(zhí)拗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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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嘟嘟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