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歲月的腳步磨得光滑發(fā)亮,修表鋪的木門總半掩著,機(jī)油味與老木頭的氣息交織在一起,緩緩在巷子里彌漫開來。陳姨的老花鏡鏡片上,那道細(xì)痕依然清晰,是去年修座鐘時不慎被零件劃出的。此刻,她佝僂著背,鑷子夾著比指甲蓋還小的齒輪,臺燈柔和的光暈在她銀白的發(fā)間流淌。對面的梧桐樹枝椏快要探進(jìn)鋪?zhàn)永?,穿連帽衫的男生蹲在樹影里,膝蓋上攤著本舊書,書頁卷了角,風(fēng)輕輕掀起時,露出夾著的梧桐葉脈書簽,紋路細(xì)膩如同細(xì)針一筆筆描過。
林硯抱著作業(yè)本經(jīng)過,鞋跟磕在石板凹處,“咔噠”一聲清脆作響。座鐘的擺錘左右搖晃,玻璃罩上的薄灰遮不住鐘面的精致——戲樓飛檐上的琉璃瓦雖褪色,仍流露當(dāng)年的輝煌;敲鐘的小人梳著垂掛髻,水袖戲服上繡的纏枝蓮被歲月磨得淺淡,每回?cái)[動,都像是臺上輕盈的云手。“陳姨,這鐘上的戲樓,跟老照片里的‘鳳鳴樓’真像。”他指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玻璃罩,那里正好映出耳后的小痣,如月光下曬涼的星子。
陳姨抬眼,鏡片反射的光落在那顆痣上,她忽然笑了,皺紋里滿是暖意:“像,真像?!辫囎訌凝X輪上移開,在桌面上敲出輕響,“硯秋當(dāng)初送這鐘時,也是這樣的晴天,他就站在你現(xiàn)在的位置,耳后的痣被日頭曬得滾燙,說‘陳姨您瞧,這鐘擺走一圈,就像我在臺上多唱了一折’?!?/p>
林硯的指尖停在耳后,皮膚瞬間滾燙。他未曾聽聞“硯秋”這個名字,可心里卻像被誰敲了一下鼓槌,空蕩蕩的回聲中仿佛藏著未說出口的臺詞。“咔噠”,陳姨打開鐵皮盒,銹跡斑駁的盒蓋上留著模糊指印,似多年反復(fù)摩挲所致。里面鋪著暗紅絨布,放著斷鏈的銀質(zhì)書簽,上刻“硯”字,邊角圓潤,顯然是常被人捏在手中。
沈野從巷口走來,帆布包沾著梧桐絮落到青苔上,似碎雪灑落。今天沒戴帽子,額前碎發(fā)隨風(fēng)亂舞,露出深黑的眼眸。看到林硯的瞬間,他如遭定身咒,肩上帆布包帶滑下半寸也未察覺——他又看見那顆痣了。前世林硯愛穿月白里衣,脖頸在燭火下泛著瓷光,那顆痣綴在耳后。他總趁無人時湊近,指尖輕輕蹭著說:“這是老天爺給你點(diǎn)的朱砂,比戲臺上的還俏?!蹦菚r林硯會紅臉,抬手拍他背,水袖掃過手腕,留下脂粉香。
“小沈來取表?”陳姨將懷表推向柜臺,黃銅表殼上的“野”字被摩挲得發(fā)亮,邊角處留著淺淺刻痕,似當(dāng)年不慎滑手所致?!澳阏f怪不怪,機(jī)芯里卡著的梧桐葉,葉脈跟硯秋塞的一樣,尤其是葉尖那焦痕,像燭火燎過似的?!?/p>
沈野接過懷表時,指腹剛觸到表殼便猛地縮回,溫度燙得他指尖發(fā)麻。他記得這表如何壞掉——火舌舔上戲樓橫梁,“咔嚓”砸下木椽,推林硯往安全出口時,懷表撞在雕花廊柱上,玻璃罩裂成蛛網(wǎng)。里面夾著的紙條用胭脂書寫,最后一句:“今夜的《霸王別姬》,我為你改了結(jié)局?!弊詈?,虞姬依舊沒能等到霸王。
“陳姨,您說的戲子……”林硯的目光在“野”字上打轉(zhuǎn),心里像被撥動了弦。昨晚整理舊書時,《唐詩選》扉頁上的潦草“野”字,筆鋒倔強(qiáng)竟與此表上的如出一轍?!八遣皇强偝堵迳褓x》?”話出口,自己都愣住——從未聽過這出戲,這三個字卻如喉嚨里自行蹦出。
陳姨續(xù)著熱水入茶杯,水汽模糊了鏡片:“是啊,他的洛神是一絕,水袖甩起時,臺下都說像真見了洛水女神。有回書生來等他,未拿《論語》,揣了支玉簪,說是攢三個束脩買的,玉簪頭雕并蒂蓮,說要等硯秋唱紅了,就用這簪子綰他的頭發(fā)?!彼D了頓,茶杯底磕出輕響,“后來戲樓燒了,那書生抱著燒熔的玉簪,在廢墟坐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啞了,反復(fù)說‘我的洛神,回不來了’?!?/p>
沈野的包帶嵌進(jìn)肩膀,留下道紅痕??諝饫锓路鹩诛h起焦糊味,林硯隔著火墻喊他的聲音從記憶深處涌出,“沈野!別過來!”那聲音被烈火燒得顫抖,像燒紅鐵絲狠狠燙心上。他記得瘋了似的往后臺沖,橫梁砸下瞬間只抓到林硯的半片水袖,紅綢在火里蜷成一團(tuán),像朵燒盡的花。
“這表……”林硯望向沈野緊繃的背影,突然覺得熟悉。每次下雨,站教學(xué)樓門口總覺得該有人撐傘走來,肩膀落著梧桐葉,眼神帶著說不出的執(zhí)拗。他伸手想叫住他,指尖卻在半空停下。
沈野從包里摸出梧桐葉,干脆易碎,葉面上濃墨書寫的“硯秋”二字,邊緣暈開墨跡似戲服上暈染的胭脂。那是林硯當(dāng)年送給他的,“沈先生總說我名字里有‘秋’,留片秋葉給你當(dāng)念想”。他記得那天林硯剛唱完《長生殿》,汗珠掛在額角,鬢邊花鈿蹭掉半塊,笑起來時,耳后的痣比花鈿還艷。
陳姨把葉子夾進(jìn)表蓋時,座鐘突然“當(dāng)”地敲了一聲,驚得林硯渾身一顫。敲鐘的小人正好轉(zhuǎn)到他面前,水袖掃過玻璃罩,像只手輕輕召喚。他忽然想起昨晚的夢,夢里有片火海,有人喊他的名字,聲音很像沈野,又好像不是。
沈野走到巷口,梧桐葉落在腳邊。他回頭望了一眼,林硯站在修表鋪門口,耳后的痣在陽光下刺眼。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同樣的午后,林硯卸妝從戲樓出來,紅戲服下擺掃過青石板,耳后的痣被日頭曬得滾燙,笑著對他說:“沈先生,等我唱夠了這出戲,我們就去江南好不好?”
林硯望著沈野遠(yuǎn)去的方向,座鐘的擺錘依舊左右搖晃。他摸了摸耳后的痣,心里空落落的,像忘了個重要的約定。風(fēng)吹進(jìn)巷口,卷著梧桐葉落在他腳邊,葉面上的紋路,像極了昨晚草稿紙上無意識畫出的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