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不知不覺已爬至窗欞正中,竹影在宣紙上投下斑駁碎影,窗縫里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得案頭書頁輕輕掀動。
沈清梨望著案頭碼得齊整的課業(yè),指尖無意識撫過江昀寫滿解法的紙頁,忽覺恍惚——明明來時還憋著股教訓(xùn)他的勁兒,此刻倒像是自己被按在這兒學(xué)了半晌。
這到底是誰教誰?
正思忖著,手腕忽然被輕輕一拽。沈清梨驚得抬眼,撞進(jìn)江昀帶笑的眸子里。他捏著塊剛從硯臺刮下的墨錠,在她手背上輕點(diǎn):“先生走神了?”
手背上的墨漬涼絲絲的,像只調(diào)皮小蟲。沈清梨猛地抽手,卻見他早松了手,正低頭用墨錠畫小人——歪戴帽子的姑娘攥著書卷,眉頭皺得像團(tuán)打結(jié)的線。
“你畫什么?”她伸手去搶,被他舉高了手。江昀笑得張揚(yáng),墨汁在指尖暈開:“畫我們沈先生啊,盯我做題時就這模樣,像只炸毛的貓?!?/p>
“誰炸毛了!”沈清梨氣結(jié),轉(zhuǎn)身想去拿鎮(zhèn)紙敲他,腳下卻被案底木棱絆了下,直直往他懷里倒去。
鼻尖撞在他鎖骨上,酸得眼眶發(fā)燙。江昀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隔著厚棉褂傳來溫?zé)崃Φ?,兩人呼吸交纏,混著墨香與淡淡松木香。
“笨死了?!彼穆曇粼陬^頂響起,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慌亂,“站都站不穩(wěn)?!?/p>
沈清梨尷尬得要死,倏地爬起來:“認(rèn)真聽講!”
江昀無所謂地笑:“都做完了,還要聽嗎?”
她愣了愣,翻了翻原本空白的冊子,此刻已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不用了?!?/p>
沈清梨把書卷收進(jìn)竹籃,指尖還留著宣紙的糙感。她攥緊竹籃把手,指節(jié)泛白,方才撞進(jìn)他懷里的觸感像烙在身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那我先回繡莊了?!彼椭^往外走,聲音細(xì)得像根繡線,生怕抬頭撞見他眼里的笑,身上的夾襖被風(fēng)掀起一角,帶著寒意。
江昀沒攔,只在她跨出門檻時慢悠悠道:“先生明日還來嗎?我這兒的冊子怕是還得勞您過目。”
沈清梨腳步頓了頓,竹籃里的銅鎮(zhèn)紙輕撞竹壁,發(fā)出“?!钡拇囗?。她沒回頭,含糊應(yīng)了聲“再說”,快步穿過天井,冷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讓她打了個輕顫。
怎么能這么丟人!
她是來輔導(dǎo)的,反倒像被輔導(dǎo)的那個。
急火火走回繡莊,路上碰見幾個老朋友也沒心思打招呼,裹緊了夾襖加快腳步。沈清梨窩在床上,用厚棉被捂著臉,小聲抱怨個不停,被窩里的暖意才稍稍壓下身上的寒氣。
忽然,家門被“咚咚”敲響。
她嚇了一跳,顫巍巍下床開門,剛拉開門就被冷風(fēng)裹了個正著。
門軸“吱呀”轉(zhuǎn)開半寸,撞進(jìn)眼里的是一身熨帖的深灰棉袍,襯得林子安身姿愈發(fā)挺拔,領(lǐng)口還圍著條素色圍巾。
他手里拎著只藤編食盒,見了她,眉眼彎出溫和的弧度:“阿梨,過來看看你,嗯...沒打擾到你吧?”
沈清梨往后縮了縮,下意識攏了攏微亂的鬢發(fā),又裹緊了身上的夾襖,耳尖的熱度還沒褪盡,聲音也有些發(fā)緊:“沒有沒有...子安哥?你怎么來了?!?/p>
“剛從書局回來,順道過來看看,天涼了,怕你凍著?!绷肿影驳哪抗庠谒⒓t的眼角掃過,沒多問,只側(cè)身往里走,還順手替她帶上了門,擋住外面的冷風(fēng)。
十二月的天,確實(shí)已經(jīng)很冷了。
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揭開時飄出甜香,混著暖意驅(qū)散了屋內(nèi)的寒氣。林子安取出一碟酥餅,推到她面前:“嘗嘗?還是按你小時候愛吃的方子做的,減了些糖,天涼吃甜的能暖些身子?!?/p>
沈清梨捏起一塊,酥皮簌簌往下掉,咬一口,溫?zé)岬奶鹨忭樦韲祷氯?,身子都暖了幾分?/p>
“謝謝。”她小口咬著,舌尖漫開熟悉的甜,心里那點(diǎn)因江昀而起的慌亂漸漸壓下去些。
林子安看著她,忽然笑了:“怎么臉這么紅?”
“沒、沒事!”沈清梨猛地抬頭,又慌忙低下頭,酥餅渣掉在衣襟上,“許是......許是屋里太暖了?!?/p>
林子安沒戳破,只起身往窗邊走,順手把窗縫掩得更嚴(yán)實(shí)些,“嗯,你一個人住,倒把家打理得越發(fā)雅致了。前幾日路過,見你窗臺上擺了盆蘭草,是你自己種的?”
“嗯,前陣子從集市上買的?!碧岬交ú荩蚯謇娣潘尚?,“倒是你,最近忙不忙?天這么冷,還總往外跑?!?/p>
“不忙,不然怎么能抽出時間來看你?”林子安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她竹籃里露出的書卷一角,“看你這模樣,是剛從哪兒回來?裹得這么嚴(yán)實(shí)?!?/p>
沈清梨的心咯噔一下,含糊道:“就...去朋友家討教些事情,外面風(fēng)大?!?/p>
林子安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追問。
“子安哥...以后沒事就不用常來了,跑一趟辛苦?!彼蝗怀雎暋?/p>
林子安的眉頭肉眼可見的皺了皺:“怎么了?嫌我麻煩?”
“沒有...我知道子安哥待我好,”她聲音低下去,帶著點(diǎn)說不清的別扭,“只是我感覺你真的很忙,每次來這里都拿著好幾份文案......”
“再忙,看你的功夫還是有的?!绷肿影泊驍嗨?,語氣里添了些不易察覺的認(rèn)真,“小時候你總跟在我身后,說長大了要當(dāng)鎮(zhèn)上最好的繡娘,我還說要把家里最好的繡譜都留給你。怎么,現(xiàn)在長大了,倒要把我當(dāng)外人了?”
這話戳得沈清梨心頭一軟:“不是的...”她咬著唇,說不出更硬氣的話。
林子安卻像是松了口氣,重新笑起來,伸手替她拂去衣襟上的酥餅渣,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朋友...間互相照拂是應(yīng)當(dāng)?shù)?,你別多想?!彼讣獾臏囟群茌p,像羽毛掃過,沈清梨卻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
他有些失落,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以后我會少來些,你要照顧好自己,天涼記得多添件衣服?!?/p>
“知道了?!?/p>
再然后,林子安與沈清梨又聊了幾句便離開了。
晨霜還凝在窗欞的雕花上,泛著冷白的光,第一縷斜斜照進(jìn)來的日頭才勉強(qiáng)給它鍍上點(diǎn)碎金。沈清梨是被檐角那只灰鴿子吵酲的,睜眼時,繡架上未完工的蘭草帕子還垂著絲線,在穿堂風(fēng)里輕輕晃,帶著涼意。
她猛地坐起身,發(fā)髻散了半邊,枕邊的銀懷表指針早過了辰時三刻,身上的棉被還帶著暖意。
“糟了!”
手忙腳亂地披了件月白棉衫,又套上件夾襖,踩著棉鞋往鏡前跑,銅鏡里映出張還帶著困意的臉,眼下淡淡的青影倒像是被昨夜的懊惱浸出來的。
“去就去,誰怕誰?!彼龑χR子鼓了鼓腮,把銅鎮(zhèn)紙往竹籃里一塞,卻發(fā)現(xiàn)籃底還躺著塊沒吃完的杏仁酥,是林子安昨日留下的,還帶著點(diǎn)余溫。
匆匆往嘴里塞了塊糕餅,往江家去時,石板路上的晨霜已經(jīng)被曬得半化,踩上去又涼又滑。
路過巷口的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霜花,聽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在吆喝,熱氣裹著甜香飄過來,忽然想起江昀書桌上那只青瓷瓶,昨日是空著的。
她腳步頓了頓,終究還是快步走過了。
江家的朱漆大門虛掩著,推進(jìn)去時,冷風(fēng)先灌了進(jìn)來,正撞見江昀蹲在天井里喂錦鯉,手邊的銅盆冒著點(diǎn)熱氣,該是剛溫過的水。他穿件石青色厚棉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沾了點(diǎn)涼水,凍得泛著淡紅,聽見動靜回頭,眼里的笑意比日頭還亮:“沈先生今日起這么晚,是不是被凍得不想起了?”
沈清梨把竹籃往廊下的柱子上一靠,板起臉,呵出的氣都帶著白霧:“誰讓你昨日不告訴我時間,天這么冷,路上都不好走?!?/p>
“你自己要賴床,倒怪起我來了?”江昀起身時帶起陣寒氣,手里還捏著半把魚食,“進(jìn)來吧,冊子都備好了?!?/p>
他轉(zhuǎn)身往書房走,沈清梨看著他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棉袍后襟沾了片墨漬,像只展翅的小蝴蝶——倒和昨日他指尖暈開的墨色如出一轍,風(fēng)一吹,棉袍下擺輕輕晃。
沈清梨跟著走進(jìn)書房,剛進(jìn)門就被暖意裹住,炭盆里的木炭燒得正旺,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目光不自覺往書桌瞟去,昨日空著的青瓷瓶里,竟插了束帶著晨霜的蠟梅,細(xì)碎的黃花擠在瓶口,冷香混著墨香漫開來,倒沖淡了幾分書卷的沉悶。
“看什么?”江昀見她盯著花瓶發(fā)愣,順手把魚食放在案邊,指尖搓了搓,驅(qū)散著涼氣,“昨日見花農(nóng)挑著擔(dān)子賣,想著你會喜歡。”
沈清梨臉頰微熱,別過臉去翻他的冊子,手指碰到冰涼的紙頁:“我喜歡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家的?!敝讣鈩澾^紙頁,卻見今日的課業(yè)比昨日工整了許多,連墨跡都勻凈得很,倒像是刻意練過。
江昀倚著書架笑,不拆穿她耳根泛起的紅暈:“那下次不買了便是?!彼f著從抽屜里取出方新硯臺,“來試試這個?前日買的端硯,據(jù)說發(fā)墨很順?!?/p>
沈清梨本想板著臉說“專心做題”,指尖觸到硯臺溫潤的石面時,終究還是忍不住研了半盞墨,墨錠在硯堂里打轉(zhuǎn)。
端硯磨出的墨汁黑得發(fā)亮,混著蠟梅香,倒讓人心緒平和了不少。
江昀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肘支在案邊,目光落在她研墨的手上,他袖口往下滑了些,露出的手腕凍得有點(diǎn)紅。那雙手纖細(xì)白皙,指尖因常年握繡針帶著薄繭,此刻捏著墨錠緩緩打轉(zhuǎn),倒比案頭的蘭草還要耐看些。
“沈小姐的手法倒是比我嫻熟?!彼曇衾飵еσ?,“以前常研墨?”
沈清梨手一頓,墨錠在硯臺邊緣磕出輕響:“繡樣描邊要調(diào)墨色,自然練過,習(xí)慣了就不覺得凍了?!彼f著把墨錠放下,推過去一本策論,“昨日教你的章法,今日試著寫篇短論來看看?!?/p>
江昀拿起筆,卻沒立刻落紙,只蘸了點(diǎn)墨在指尖轉(zhuǎn):“寫什么?”
“隨便,”她別過臉看窗外的桂樹,枝椏光禿禿的,掛著點(diǎn)霜花,“寫你最擅長的?!?/p>
他低笑一聲,筆尖終于落在紙上,宣紙簌簌作響,間或有蠟梅花瓣被風(fēng)卷進(jìn)來,落在他的袖口,沾了點(diǎn)寒氣。沈清梨看著那抹石青色上的金黃,忽然想起自己繡架上那方未完工的帕子——原是想繡蘭草的,此刻倒覺得添幾朵蠟梅也不錯。
正走神時,江昀忽然把紙推到她面前:“寫好了,先生過目。”
紙上是篇關(guān)于錦鯉的短論,字跡飛揚(yáng)卻不潦草,竟把天井里那幾尾紅白錦鯉寫得活靈活現(xiàn),末了還添了句“觀魚如觀人,性躁者難靜,性柔者難立”。
沈清梨指尖點(diǎn)在那句上,指尖帶著墨的涼意:“你這是在說誰?”
“自然是說我自己?!苯捞裘?,呵出的氣拂過紙面,“昨日被先生教訓(xùn),才明白性子太躁確實(shí)不成?!彼f著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發(fā)頂,“不過沈小姐....倔得很。”
溫?zé)岬臍庀⒎鬟^耳畔,沈清梨猛地往后仰,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手不小心碰到了桌邊的炭盆,還好沒被燙到。她攥著書卷的手緊了緊,耳尖又開始發(fā)燙:“胡說什么!”
江昀看著她慌亂得像只受驚的雀兒,眼底的笑意漫開來,連帶著聲音都染上幾分縱容:“我可沒胡說?!?/p>
沈清梨心頭一跳,抓起案上的鎮(zhèn)紙就想丟過去,手舉到半空又生生停住——那鎮(zhèn)紙是前日他送的,青石雕著纏枝蓮,此刻被炭火照得泛著溫潤的光。她悻悻地把鎮(zhèn)紙放下,別過臉去整理散落的書卷。
江昀忽然轉(zhuǎn)身從博古架上取下個錦盒,推到她面前:“這個給你?!?/p>
錦盒打開時,里面躺著支玉簪,羊脂白的玉身雕著纏枝蠟梅,簪頭的花瓣薄如蟬翼,竟像是用昨日那束蠟梅化的玉。沈清梨指尖剛觸到玉簪,就被那冰涼的觸感驚得縮回手:“我不要,太貴重了,你留著吧。”
“不算貴重,”他把玉簪往她手邊推了推,指尖凍得有點(diǎn)紅,“算是謝你這幾日來輔導(dǎo)的謝禮?!?/p>
沈清梨看著那支玉簪,又想起自己繡架上那方未完工的帕子,臉頰莫名更燙了。她把錦盒蓋好推回去:“輔導(dǎo)是應(yīng)承下來的事,不必送謝禮?!?/p>
誰想來輔導(dǎo)啊?這純純是要挾!
江昀嘴角動了動,笑了。
笑什么?
“沈小姐這么不想輔導(dǎo),那拒絕我爹就好了,為何還要來?”他問道,嘴邊還噙著一絲笑意,呵出的白霧裹著話音。
這是不想就能不來的事嗎?
“...不想看你自甘墮落罷了?!?/p>
“哦...”
那禮物她最終還是沒收。
沈清梨幾乎是落荒而逃,剛出門就被冷風(fēng)裹了個正著,連忙裹緊了夾襖。
攥著竹籃的手心沁出薄汗,指尖反復(fù)摩挲著籃底那方杏仁酥的油紙,油紙已經(jīng)涼了,方才江昀那句帶著探究的話總在耳邊打轉(zhuǎn)。
她卻覺得臉頰的熱度比炭火更灼人——是啊,明明是被江老爺半勸半“逼”著來的,為何真要拒絕時,話卻總堵在喉嚨里?
回到繡莊時,檐角的灰鴿子正歪頭啄食谷粒,身上沾了點(diǎn)霜花,見她進(jìn)來“撲棱”一聲飛遠(yuǎn)了,帶起的風(fēng)裹著寒氣。沈清梨把竹籃往案上一放,猛的跳到了床上,裹緊了厚棉被。
“混蛋?!?/p>
沈清梨睡得并不安穩(wěn),剛過卯時便醒了,窗外的天還泛著冷白,風(fēng)刮著窗欞發(fā)出輕響。院子里的蠟梅開得正好,風(fēng)一吹,冷香鉆進(jìn)來,倒讓她想起江昀書桌上那瓶花。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jìn)暖和的枕頭里。
今日總算不用去輔導(dǎo)了,那本冊子昨日已被江昀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最后一頁空白都寫了兩句歪詩。
正賴著不想起,門板又被敲響,發(fā)出“篤篤”的輕叩聲。沈清梨趿著棉鞋開門,晨光里站著的果然是他——林俊杰。他這次罕見的沒拎食盒,只揣著兩只竹編提籃。
“子安哥?”沈清梨揉了揉眼,晨光落在林子安的棉袍上,泛著柔和的光澤,他耳尖凍得有點(diǎn)紅?!疤爝@么冷,你怎么來了?”
“今日休沐,想著帶你去東市逛逛,聽說來了批西洋暖爐,還有厚實(shí)的羊毛圍巾,正好給你添件過冬的東西?!绷肿影矀?cè)身讓她看清籃子里的東西——一疊厚實(shí)的熟宣,幾支裹了絨布的竹筆,怕她描摹時凍手,特意做了保暖。
沈清梨心里微動。東市冬日雖不如秋日熱鬧,卻有不少過冬好物
“...天這么冷,跑一趟太辛苦你了?!彼笾淇?,指尖還留著昨夜被窩的暖意,一碰到冷空氣就泛著涼。
“說好了休沐,不辛苦?!绷肿影残α诵?,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碎發(fā),指尖觸到她微涼的額頭,“走吧,去晚了怕趕不上雜耍班子開場?!?/p>
石板路被晨光曬得略暖,卻仍透著寒氣,踩上去咯吱響。東市果然有不少過冬的物件,小販們裹著厚棉袍吆喝,手里的銅爐冒著熱氣,暖爐、棉靴、羊毛毯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林子安走在她身側(cè),時不時替她擋開迎面來的冷風(fēng),竹籃始終拎在離她最近的那只手。
“你看那個。”沈清梨忽然停住腳,指著街角的糖炒栗子攤,鐵鍋里的栗子裹著糖霜,熱氣裹著甜香飄過來,驅(qū)散了不少寒意。
她看著那翻滾的栗子,忽然想起江昀昨日喂錦鯉時,手邊那盆溫著的熱水,臉一熱,慌忙移開目光,卻被林子安看穿了。
“要一袋?”他笑著掏出銅板,“剛炒好的熱乎,揣在懷里能暖手?!?/p>
攤主用牛皮紙包了袋栗子,遞過來時還冒著熱氣。林子安接過來,先放在自己懷里捂了捂,才遞給沈清梨:“拿著,別燙著手?!?/p>
“謝謝?!?/p>
“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這個,冬天總吵著要吃熱栗子,我還得跑遍半個鎮(zhèn)子給你找最甜的。”
沈清梨捏著溫?zé)岬募埌?,指尖暖融融的,嘴角彎了彎:“那時候總覺得熱栗子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有次吃太急,燙得舌頭直打轉(zhuǎn),還是你給我買了涼糖梨水?!?/p>
林子安笑起來,眼角的紋路溫溫和和,圍巾蹭到耳尖:“可不是,后來伯母總說我,把你慣得連熱東西都等不及?!?/p>
兩人往前走著,路過西洋鏡鋪時,掌柜正搖著把手吆喝:“來看來看!上海的百樂門,姑娘們跳舞的樣子,比畫兒還好看!”
沈清梨好奇地停下腳,林子安便買了兩張票。鏡片里光影晃動,穿著亮片舞裙的女子轉(zhuǎn)著圈,音樂從鏡筒里飄出來,叮叮咚咚的,和鎮(zhèn)上戲樓的調(diào)子全然不同。她看得入神,沒留意林子安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像在描摹她微微張開的唇瓣。
“好看嗎?”走出鋪?zhàn)訒r,林子安問。
“嗯,”沈清梨點(diǎn)頭,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衣裳是不是有點(diǎn)露了?”
不是有點(diǎn),是很。
林子安低笑:“西洋的規(guī)矩和我們不同。等將來有機(jī)會,帶你去上??纯凑娴陌贅烽T?!?/p>
沈清梨沒接話,她知道這機(jī)會微小,而這里的安寧,也只是暫時的。
不知不覺走到了河邊,河水結(jié)了層薄冰,游船都停在岸邊,覆著點(diǎn)霜花。有賣絨花的老太太挎著籃子走過,絨花做得飽滿厚實(shí),紅的、粉的,在冷天里透著點(diǎn)鮮活。
沈清梨的目光飄向遠(yuǎn)方,北邊的天空泛著冷白,那是她老家的方向,不知道今年冬天會不會下大雪。
“在想什么?”林子安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前,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上的霜粒,指尖帶著暖意。
“沒什么...”她說,聲音輕得像被風(fēng)吹散。
“時候不早了,風(fēng)越來越大,我們回去吧,不然該凍著了?!绷肿影才滤|景傷情,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好?!?/p>
往回走時,林子安把圍巾解下來,輕輕繞在她頸間,帶著他身上的溫度,擋住了迎面來的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