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爆竹聲裹著年味,一陣一陣飄過來,風里摻著雪粒子,落在衣領(lǐng)上涼絲絲的,卻吹不散滿街的熱鬧。
二月三日。
今天就是除夕,同樣也是江昀生日的前一天。
沈清梨起了個大早,把禮物裝進布包后便來到了江宅。
她站在門口低頭攏了攏衣襟,心里不禁猜想著江昀的表現(xiàn)。
正想著,就見江宅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陳媽端著個銅盆出來倒水,見著她便笑著招手:“小姐來啦?快進來!灶上燉著羊肉湯,就等你呢!”沈清梨應著往前走,剛跨進門檻,就聽見院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江昀正站在廊下,墨色棉袍的袖口挽著,露出半截手腕,見她來,眉梢先彎了:“怎么今天來得這么早?”
見沈清梨沒回話,他從廊柱旁直起身,指尖還捏著半根沒燃盡的線香——方才許是在點廊下的燭火,火星子還在香頭閃著細亮的光。
他往沈清梨這邊走了兩步,目光掃過她被雪粒子染白的發(fā)梢,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特意趕早來蹭飯?”
......
沈清梨朝他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你肯定可以成大事的!
“你說什么?”
“沒什么,你聽錯了。”
“我只是來跟陳媽道喜。”
“哦?”江昀挑了挑眉,故意放慢了語速,“道喜?”他又往前走了半步,暖光裹著點笑意晃了晃:“陳媽今日收的喜話夠多了,你從家里繞過來這二里地,就是為了跟她說句‘過年好’?”
沈清梨耳尖被風掃得有點熱,故意錯開他的目光往灶房方向瞥:“不然呢?總不能是來跟你說的?!?/p>
江昀“哦”了一聲,伸手往她發(fā)梢指了指:“雪都落滿了,還站在這兒辯論?進屋吧?!?/p>
沈清梨順著他的話摸了摸發(fā)梢,雪?;谥讣鉀鼋z絲的,嘴硬道:“知道了,又不是不會走。”
江昀跟在她身后,腳步輕得沒聲響。他忽然開口,“剛才除了‘道喜’,還說了什么?”
她腳步一頓,回頭瞪他:“都說你聽錯了!”
“是嗎?”江昀眼尾彎著,故意逗她。
“是是是!”
......
不一會二人來到灶房,沈清梨耳尖還燒著,江昀跟在后面笑,沒再追問,只幫她掀了棉簾。
灶房里暖烘烘的,羊肉湯在砂鍋里咕嘟冒泡,陳媽正往蒸籠里擺餃子,見他倆進來,笑著往沈清梨碗里舀了勺湯:“快暖暖?!?/p>
沈清梨捧著湯碗,熱氣就聽江昀在旁邊跟陳媽搭話,說下午要去巷口貼春聯(lián),又問她愛吃什么餡的餃子。
挨到傍晚,雪停了,院里掛起了紅燈籠,燭火在燈籠里晃,把影子拉得老長。
江昀拎著兩串裹著紅紙的爆竹從西廂房出來,棉袍下擺掃過廊下的積雪,帶起細碎的雪沫子,落在青磚上很快就化了。他回頭喊沈清梨,指尖還捏著半截沒燃盡的火柴,火光在風里明明滅滅:“走了,去放鞭炮?!?/p>
沈清梨攥著個繡著梅枝的暖手爐從屋里出來,爐身的暖意透過錦緞滲到手心里。她剛站定在巷口的老槐樹下,就見江昀彎腰點燃了爆竹引線,火星子“滋滋”地舔著紅紙。
他動作快,點燃后立刻拽著她往后退,手腕不經(jīng)意間碰到她的手背。下一秒,爆竹“噼里啪啦”的炸響就撕破了巷子里的安靜,震得空氣都發(fā)顫,紅紙屑隨著炸開的聲響四處飛散,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滿地的碎紅。
沈清梨下意識往他身邊靠了靠,耳朵被震得有點麻,卻忍不住抬頭看他?;鸸庥吃诮滥樕?,把他平時冷冽的眉眼都染得軟了幾分,甚至連眉梢都帶著點笑意。
爆竹燃盡的青煙裹著雪氣飄開,帶著點硫磺的味道,江昀忽然伸手,用指腹撣了撣她肩頭沾著的紅紙屑,聲音裹在余響里,輕得像雪:“你還怕這個?!?/p>
完完全全就是肯定句。
沈清梨臉一熱,趕緊往后退了半步:“誰怕了?我就是覺得風大,躲躲而已?!彼焐嫌仓抗鈪s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的紅紙屑上,那些碎紅在白雪的映襯下,倒真有了幾分熱鬧的意思。
江昀看她這副口是心非的模樣,忍不住低笑出聲:“是是是,你不怕,是風太大?!彼f著,伸手替她攏了攏領(lǐng)口,指尖碰到她頸間的皮膚,涼得她瑟縮了一下,卻又不敢躲開,只能任由他把散開的衣襟理好:“天這么冷,別凍著了,回去吧。”
兩人剛轉(zhuǎn)身往回走,就見巷口停了輛汽車,車門打開,江明遠扶著司機的手從車上下來。他身后跟著江祁,手里拎著個描金食盒,棉鞋踩在雪地上,腳步輕得沒什么聲響。江祁先看見他們,溫和地頷首,聲音里帶著點笑意:“小昀,清梨小姐,這么冷的天,還在外面待著?”
江昀臉上的笑意瞬間淡了下去,連眼神都冷了幾分,只“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一個字。沈清梨知道他們之間的隔閡,趕緊打圓場,朝著江老爺和江祁福了福身:“江老爺,大少爺,除夕安康?!?/p>
江老爺掃了眼院里掛著的紅燈籠,又看了看江昀,眉頭皺得更緊了,語氣里帶著點不滿:“大過年的,一個好臉也不給。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沒吱聲,進了屋,陳媽趕緊迎上來,把剛出鍋的餃子端上桌,熱氣騰騰的,裹著韭菜和肉餡的香味,瞬間把屋里的冷意驅(qū)散了不少?!袄蠣敚笊贍?,快坐,剛熱好的羊肉湯,喝一碗暖暖身子?!标悑屖帜_麻利地擺著碗筷,臉上堆著笑,想把這略顯僵硬的氣氛緩和些。
沈清梨偷偷瞥了眼坐在對面的江昀,他正低頭喝著羊肉湯,眉頭微蹙,顯然還在為江老爺剛才的話不高興。江老爺沒什么胃口,只夾了兩口菜,就放下筷子,看向江昀。
他的課業(yè)已經(jīng)零零散散的結(jié)束,江老爺也顯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年后的差事我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了,去城里的鋪子管賬,跟你大哥學學,別總待在這老宅里,沒個正形?!?/p>
江昀握著湯勺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他:“我的事,不用你管?!彼Z氣里帶著明顯的抗拒,沈清梨心里一緊,怕他們吵起來,趕緊拉了拉江昀的袖子,小聲說:“先吃飯吧,有什么事年后再說,今日除夕呢?!?/p>
江祁也跟著勸:“爹,小昀既然喜歡待在這里,就讓他待著吧,鋪子那邊還有我呢,不會出什么事的?!?/p>
江老爺?shù)闪私钜谎?,指尖在桌沿敲了兩下,沒再反駁,一家人繼續(xù)吃飯。
江明遠轉(zhuǎn)移話題跟陳媽聊了幾句家常。
不久后,沈清梨見江昀依舊沉著臉,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江昀,示意他別再僵著。
江昀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冷意散了些,沒說話,卻真的又喝了小半碗。
飯桌上的氣氛依舊有些悶,只有陳媽偶爾說些巷里的趣事,比如誰家的孩子今早放鞭炮炸了雪堆,誰家的媳婦蒸了棗糕送了她一塊,試圖讓空氣活絡些。江祁也跟著搭話,問沈清梨家里除夕都備了些什么年貨,沈清梨一一答了。
江老爺聽著,也不禁欣慰笑笑,“還是你這孩子,做什么事都仔細。”
吃到后半程,江老爺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摸出個紅包,遞到沈清梨面前:“除夕的彩頭,拿著?!鄙蚯謇驺读算叮聪蚪?,見他微微點頭,才雙手接了過來,輕聲道:“謝謝您!”
年夜飯便在這種歡樂的氛圍中結(jié)束,幾個人互道新年快樂后江老爺便要起身回城里。
江昀和她送江老爺?shù)较锟跁r,江祁正扶著車門等。江老爺回頭看了眼院里亮著的紅燈籠,又掃過江昀,語氣軟了些:“年后要是想通了,就去鋪子里找你大哥?!苯罌]應,只點了點頭,指尖在袖筒里攥了攥,沒像方才那樣冷著臉,倒讓江老爺松了口氣,彎腰上了車。
江祁跟在后面,拍了拍江昀的肩膀,笑著說:“別總跟爹置氣,他也是為你好?!庇洲D(zhuǎn)頭對沈清梨道:“清梨小姐,年后有空常來家里坐?!鄙蚯謇鎽昂谩保粗囈姘l(fā)動,車燈在雪地上掃出兩道光,漸漸消失在巷尾。
江祁上車前還回頭揮了揮手,江昀站在原地,直到汽車的聲音聽不見,才轉(zhuǎn)身往回走。沈清梨湊過來,碰了碰他的胳膊:“方才竟然沒跟你爹嗆起來?!彼皖^看她,嘴角彎了彎:“總不能讓你一直替我打圓場,再說——”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手里攥著的紅包上,“收了我爹的彩頭,總得給點好臉色?!?/p>
往回走時,巷里的風比方才軟了些,裹著遠處零星的爆竹響,倒添了幾分溫意。江昀沒直接進屋,反而牽起沈清梨的手往院子東側(cè)去——那里擺著張舊藤椅,椅上積了層薄雪,他隨手拂去,又從廊下抱來條厚棉毯鋪在上面,才讓她坐下。
兩人沉默坐著,只聽見遠處偶爾傳來的爆竹聲,和風吹過藤枝的輕響。江昀先開口,目光落在頭頂交錯的枝椏上,聲音里帶著點回憶的輕緩:“小時候常來這兒待著,抬頭就能看見星星。”
“那就是你的秘密基地?”
“嗯?!苯乐讣饽﹃肋吘?,又在后面補充道“那時候總嫌院里人多,尤其大哥跟著爹回來時,說話聲,吵得慌。就愛往這兒躲,耳根子能清凈些?!?/p>
沈清梨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夜空,月亮恰好從云層后露出來,清輝灑在雪地上,把藤枝的影子拉得細長?!澳菚r候陳媽會不會到處找你?”她輕聲問。
“會?!苯赖托σ宦?,眼底漫開些柔和的光,“她總端著碗熱糖水,在廊下喊我名字?!?/p>
真的???
他頓了頓,轉(zhuǎn)頭看向沈清梨,月光落在她發(fā)梢,像撒了層碎銀:“已經(jīng)很久沒再這樣坐著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少了什么?”
“少了一個人?!?/p>
“你還要人陪啊?”
“少了你?!?/p>
沈清梨的臉簌得泛紅,轉(zhuǎn)過頭不再看他,慌亂中摸到了腰間的布包。
指尖觸到布包粗糙的棉線時,沈清梨才猛然想起藏在里面的香囊,方才送江老爺、聊舊事,倒把正經(jīng)事忘了。她攥著布包的系帶,指尖微微發(fā)緊,連帶著耳尖的熱度又升了幾分。
“差點忘了這個。”她輕聲開口,故意放慢動作,從布包里掏出了香囊,她把香囊遞過去時,目光還落在雪地上,不敢看他:“禮物?!?/p>
“前陣子得空繡的,里面裝了些干花,能安神。”
江昀接過來,指尖觸到囊身的繡線,軟乎乎的。他捏著香囊轉(zhuǎn)了圈,目光落在那朵梨花,眉梢不自覺彎了:“你繡的?”
“不然呢?”沈清梨抬眼瞪他,語氣里帶著點故作的強硬,卻藏不住尾音的軟,“這么好看肯定是出我的手?!?/p>
“嗯?!?/p>
“還行?!?/p>
我準備了好幾天你就一句還行?
沈清梨有些生氣,她伸手就去搶:“那你別要了。”
她動作快,指尖都要碰到香囊邊緣了,卻被江昀反手攥住手腕。他手勁不大,卻攥得穩(wěn),另一只手把香囊往身后藏,眉梢?guī)еc笑意,語氣卻還嘴硬:“搶什么?東西送出去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我樂意!”沈清梨掙了掙手腕沒掙開,語氣里帶了點氣音,“你不喜歡還拿著干嘛?”
江昀看著她的樣子,方才那點故意逗弄的心思瞬間散了,攥著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些,卻沒放開,只把藏在身后的香囊拿出來,指尖輕輕捻著囊身的梨花瓣:“誰說不喜歡?”
真是有?。?/p>
沈清梨別過臉,卻忍不住用余光瞥那香囊,“那你就好好戴著?!?/p>
他低頭看著她,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又把香囊塞進內(nèi)兜,貼著心口的位置按了按,又抬眼看向她:“以后我天天帶著,睡覺都放在枕邊,這樣總行了吧?”
沈清梨見他態(tài)度軟下來,心里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卻還是嘴硬:“誰要你天天帶,丟了也跟我沒關(guān)系。”
“丟不了。”江昀低笑一聲,伸手把她耳邊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碰到她溫熱的耳垂,“以后要是舊了,你再給我繡一個,好不好?”
沈清梨沒答應她,反而坐的更遠了一些。
不多時,巷口忽然傳來“當——當——”的鐘鳴,厚重的聲響裹著雪氣飄過來,一下下敲在寂靜的夜里。沈清梨猛地抬頭,才驚覺已是零點。
新的一年到了,也是江昀的生日。
她剛要開口說“生日快樂”,遠處夜空忽然炸開一朵煙花,金紅的光瞬間照亮了半邊天,細碎的光點像星星落在雪地上。緊接著,第二朵、第三朵接連綻放,把墨色的夜空染得格外熱鬧。
沈清梨看得發(fā)怔,耳邊卻傳來江昀的聲音,比平時輕了些:“倒是巧,去年可沒這么幸運。”
沈清梨?zhèn)阮^看他,煙花的光落在他臉上,把他眼底的笑意映得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氣,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咽,又重新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軟。
“江昀,新年快樂?!?/p>
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生日快樂?!?/p>
江昀轉(zhuǎn)頭看她,目光落在她泛紅的耳尖上,嘴角彎得更明顯:“新年快樂。”
“謝謝,你的生日禮物。”
說話間,又一束煙花在頭頂炸開,沈清梨望著那片絢爛,忽然覺得,這新年的第一刻,有鐘聲、有煙花,還有身邊的人,比任何祝福都更讓人安心。
煙花還在遠處零星綻放,江昀先起身,伸手把沈清梨拉起來,指尖裹著暖意:“夜里風大,再待下去該凍著了,回屋吧。”
沈清梨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棉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她低頭理了理衣襟,剛要往前走,手腕卻被江昀輕輕攥住——他沒說話,只把自己的棉袍下擺往她那邊攏了攏,遮住她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腕。
兩人告了別便各自回了房。
沈清梨很快就洗漱睡了。
反觀江昀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指尖反復摩挲著內(nèi)兜里的香囊。他原以為這個生日不過是又一個尋常的夜,卻沒料到沈清梨會特意為他準備了禮物。那么復雜的花紋,想來她是熬了好幾個晚上才繡成的。
他側(cè)過身,望著窗外透進來的燈籠微光,忽然想起第一次沈清梨帶他去“秘密基地”的情景。那時還是春日,紫藤花滿架垂落,他拉著她的手腕躲在藤葉后,避開家里來的客人,低聲跟她說“這是我的秘密基地,以后只帶你一個人來”。
可現(xiàn)在她什么也不記得了。
江昀指尖捏緊了香囊,眼底掠過一絲輕淺的失落,卻又很快被暖意取代。
忘了也沒關(guān)系,他想,反正以后還有很多日子,他可以陪著她再走一遍那些路,再講一遍那些事,就像今晚這樣,有煙花,有鐘聲,有她送的香囊,還有滿院的紅燈籠照著他們的影子,慢慢來,總能把那些忘記的時光,都補回來。
夜?jié)u漸深了,巷里的爆竹聲弱了些,江昀把香囊放在枕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干花香,這才覺得心里踏實下來,翻了個身,緩緩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