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慶園的暮色總帶著股糖炒栗子的甜香。曲云笙剛把最后一件大褂掛進(jìn)智能衣柜,手機(jī)就在圍裙兜里震動起來——是天津分社的師弟發(fā)來的視頻,鏡頭里,分社門口的紅綢子被風(fēng)掀起,露出“周年慶方言專場”幾個金字。
“師姐,師父說這專場得您來壓臺?!币曨l里的小徒弟舉著個天津麻花,背景音里混著快板聲,“咱天津觀眾可挑了,去年有個角兒說天津話帶京腔,被臺下大爺喊‘下去吧您內(nèi)’!”
曲云笙對著鏡頭笑了,指尖劃過窗臺上的月季花瓣。她想起七歲第一次跟著師父去天津演出,在后臺聽見個捧哏的用天津話接茬:“您這包袱,還沒狗不理包子的褶子多呢!”那時她不懂,只覺得這方言像帶刺的糖,又沖又甜。
“告訴分社,我去?!彼龑χ聊焕砹死眙W角,“再備三樣?xùn)|西——天津的泥人張、山東的快板、廣州的粵劇水袖?!?/p>
?
天津分社的后臺比三慶園熱鬧十倍。曲云笙推開雕花木門時,正撞見幾個徒弟圍著個搪瓷缸子打賭——里面泡著的胖大海上漂著張紙條,寫著“今晚誰忘詞,誰請全社吃鍋巴菜”。
“師姐!”有人眼尖,立刻把搪瓷缸子藏到柜子里,露出張紅撲撲的臉,“您可來了!我們剛排《方言趣談》,九齡說山東話像吃了生大蒜,我覺得更像……”
“像剛從煎餅攤跑出來的。”曲云笙接過遞來的茶,目光落在墻上的海報上。海報上她的名字旁邊畫著三個小人,一個舉著快板,一個捏著蘭花指,一個咧嘴笑,正是她要扮演的三個角色。
排練室里,楊九郎正對著鏡子練天津話的腔調(diào)?!澳@‘嘛呀’說得太軟,”曲云笙走過去示范,尾音微微上挑,帶著股胡同里的煙火氣,“得像賣糖堆兒的吆喝,脆生生的,還得帶點不耐煩——‘您買不買?不買別擋道兒嘛呀!’”
楊九郎跟著學(xué)了三遍,終于找到感覺,旁邊的張云雷拄著拐杖笑:“完了,九郎這一開口,活脫脫一個天津衛(wèi)的小爺,比我當(dāng)年在估衣街聽的還地道。”
輪到山東話段落,曲云笙特意換上件粗布褂子,往腰間系了根紅綢帶?!罢f山東快書得有股子憨勁兒,”她給張九齡比劃,“就像孔府門前的石獅子,看著威風(fēng),眼里卻透著實在?!闭f著,她拿起快板打了段《武松打虎》,每句都帶著山東特有的重音,震得排練室的窗戶紙嗡嗡響。
?
演出當(dāng)晚,天津大禮堂座無虛席。臺下有推著輪椅來的老爺子,手里攥著早年聽相聲的票根;也有舉著燈牌的小姑娘,牌子上用拼音寫著“曲師姐,好犀利”。曲云笙在側(cè)幕候場時,聽見前臺報幕員用天津話喊:“接下來,讓我們用掌聲請出——能說三國方言的曲云笙!”
聚光燈亮起的瞬間,她穿著月白大褂走上臺,剛站定,臺下就有人喊:“曲老板,給咱來段天津快板!”
曲云笙笑著拱手:“別急呀,今兒咱先說段《方言趣談》,讓您瞧瞧,這方言里藏著多少樂子?!彼仁怯眉冋奶旖蛟捴v起鄰里趣事,說張大爺買豆腐腦跟攤主抬杠,“您這鹵子,咸得能齁死賣鹽的!”尾音剛落,臺下的笑聲就像炸開的爆米花,前排個戴瓜皮帽的老爺子拍著大腿:“這味兒!比我家老婆子罵街還地道!”
轉(zhuǎn)到山東段落時,曲云笙猛地轉(zhuǎn)身,大褂下擺劃出個利落的弧度,竟從袖口滑出副快板?!跋氘?dāng)年,武松在景陽岡……”她的聲音陡然變粗,帶著股子梁山好漢的豪爽,說到武松打虎時,快板打得比鞭炮還響,臺下有山東老鄉(xiāng)跟著喊“好!”,尾音拖得又長又亮。
最驚艷的是粵語部分。當(dāng)她換上繡著木棉花的水袖,用軟糯的粵語唱起改編版《帝女花》時,臺下的廣州游客突然亮起手機(jī)燈,像在劇場里種了片星星?!霸瓉硐嗦曇材艹苫泟〉恼{(diào)調(diào)?!庇袀€穿旗袍的阿姨抹著眼淚說,“這丫頭,把鄉(xiāng)音揉進(jìn)笑料里了?!?/p>
?
返場時,曲云笙抱著三弦坐在臺中央。臺下有人點《報菜名》,她卻笑著搖頭:“今兒咱換個花樣,用三種方言說這段。”
天津話的“蒸羊羔”帶著市井氣,山東話的“燒花鴨”透著實在,粵語的“鹵豬鹵鴨”裹著甜意。當(dāng)最后一個字落地,臺下突然響起整齊的吆喝:“再來段!用天津話罵街!”
曲云笙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三弦彈出段《小放牛》:“罵街可不行,但我能給您學(xué)學(xué)天津大媽勸架——‘您二位消消氣,多大點事兒?明兒我請您吃耳朵眼炸糕,蘸白糖的!’”
散場時,后臺堆著觀眾送的禮物——有天津的十八街麻花,山東的周村燒餅,廣州的老婆餅。曲云笙正往包里塞,忽然發(fā)現(xiàn)個信封,里面裝著張老照片:二十年前的天津分社門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快板,旁邊站著的郭德綱正幫她理大褂,背景里的電線桿上貼著“相聲大會”的紅紙。
“這是……”她指尖撫過照片上的自己,眼眶忽然熱了。
“師父特意讓人送來的?!睏罹爬蛇f來杯姜茶,“他說,您當(dāng)年在天津?qū)W的第一句方言,是‘我要上臺說相聲’?!?/p>
?
回酒店的路上,車窗外的天津衛(wèi)裹在夜色里。解放橋的燈光像條金帶子,曲云笙看著手機(jī)上瘋傳的演出視頻——她用山東話罵“你這憨貨”的片段已經(jīng)被做成表情包,配文是“云字科的溫柔,帶著煎餅果子的香”。
“師姐,視頻播放量破千萬了!”秦霄賢的微信語音帶著哭腔,“我媽剛給我打電話,說她山東的老同學(xué)都在夸您,問能不能拜您為師學(xué)方言?!?/p>
曲云笙笑著回了個“拜師得先會背《報菜名》”,轉(zhuǎn)頭看見楊九郎正對著鏡子練習(xí)粵語發(fā)音?!熬爬?,你這是……”
“我想跟辮兒哥排段粵劇相聲?!睏罹爬傻亩溆悬c紅,“您說,把《汾河灣》改成粵語版,臺下會不會扔鮮花?”
車剛過鼓樓,就聽見街邊有人唱快板,是她今晚說的《方言趣談》。曲云笙推開車窗,晚風(fēng)帶著桂花糖的甜,吹得她鬢角的碎發(fā)飄起來。她忽然明白,方言哪里是語言,分明是藏在舌尖的鄉(xiāng)愁,是刻在骨子里的根。
“告訴師父,”她對著手機(jī)輕聲說,屏幕上倒映著漫天燈火,“明年的方言專場,咱去山東演,我請全社吃大蔥蘸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