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耀文覺得宋亞軒最近有點怪。
具體怪在哪里,他說不上來。不是躲著他——他們還是形影不離,訓練、吃飯、回宿舍,宋亞軒依舊像條溫順的小尾巴綴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也不是沉默,該說話的時候,宋亞軒清亮的聲音一點沒少,甚至偶爾懟他兩句的伶俐勁兒也絲毫未減。
怪就怪在那些眼神。劉耀文總能捕捉到,在他擰著眉頭對著復雜舞步分解圖發(fā)狠的時候,在他打完一場激烈練習賽,汗水順著下頜線滾落,仰頭灌下大半瓶水的時候,在他被某個突如其來的冷笑話戳中,笑得肩膀都在抖的時候……一道目光,像羽毛尖兒,飛快地、輕輕地掃過他眉心的溝壑、滾動的喉結、彎起的嘴角,然后迅速消失,快得讓他幾乎以為是錯覺。等他下意識地轉頭去尋找,宋亞軒早就低下頭,要么在認真刷手機,要么在撥弄自己衛(wèi)衣的抽繩,只留下一個柔軟的發(fā)頂對著他。
直到那天下午,練功房里只剩下他們倆。劉耀文累得癱在地板上,像條脫水的魚,大口喘著氣。宋亞軒坐在不遠處的角落喝水,安靜得像一幅畫。劉耀文目光隨意掃過,忽然定住。
宋亞軒腳邊,那個他幾乎不離身的舊鐵皮糖果盒蓋子松開了。幾張小紙片散落出來,顏色各異,形狀也不規(guī)則,像是從什么本子上隨手撕下來的。其中一張淡藍色的,被宋亞軒不小心踩在了帆布鞋邊緣,上面似乎有字。
鬼使神差地,劉耀文撐著發(fā)酸的胳膊坐起身,伸長脖子,瞇起眼。光線有點暗,但他還是看清了上面幾行小小的、工整的字跡:
「……皺眉十七次。舞臺走位爭論時五次,看手機時兩次(可能又刷到搞笑視頻卡住了?),拉伸壓腿時……好痛的樣子……十次?中間有一次笑,是馬哥模仿丁哥說話,他笑得差點把水噴我書上?!?/p>
劉耀文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緊接著又重重擂在胸腔上。那是……他?宋亞軒在記錄他?
他猛地抬眼看向宋亞軒。對方正擰好瓶蓋,毫無所覺地彎腰去撿地上的鐵盒,手指就要碰到那張泄露秘密的淡藍紙片。
“宋亞軒兒!”劉耀文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
宋亞軒的動作瞬間僵住,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抬起頭,那雙總是盛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劉耀文靠近的身影,還有一絲猝不及防被撞破的、巨大的驚慌。
“這什么?”劉耀文幾步跨過去,指著那張藍紙片,聲音沉沉的。
宋亞軒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像只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過去,一把將那張紙片連同地上的鐵盒一起死死攥在手里,緊緊捂在胸口。鐵盒冰冷的棱角硌著他的手心,也硌著他狂跳的心臟。
“沒、沒什么!”他聲音又急又細,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音,“就…就隨便寫的……”
“隨便寫的?”劉耀文逼近一步,他個子高,帶著運動后的熱氣和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把宋亞軒完全籠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他清晰地看到宋亞軒纖長的睫毛像蝶翼般劇烈地顫動,呼吸也變得急促而細碎。劉耀文的目光掃過宋亞軒緊捂在胸前的手,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澳巧厦鎸懙氖裁??‘皺眉十七次’?‘笑了一次’?你數(shù)這個干嘛?”
宋亞軒說不出話,只是搖頭,腳步下意識地往后蹭,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跑”。他眼神慌亂地左右掃視,尋找著任何可能的縫隙。
“說話啊,軒兒。”劉耀文又逼近了半步,他聞到了宋亞軒身上熟悉的、帶著點奶香的干凈氣息,混合著此刻驚惶不安的味道。他伸出手,不是去搶鐵盒,而是虛虛地搭在宋亞軒身側的墻壁上,徹底斷了他想從旁邊溜走的念想?!盀槭裁从涍@些?”
“我……”宋亞軒喉嚨發(fā)緊,聲音堵在那里。他能感受到劉耀文灼灼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打在他臉上,幾乎要把他所有試圖隱藏的心思都烤干、曬裂。胸腔里那顆心臟跳得快要炸開,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不行,不能待在這里!必須逃開!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理智。在劉耀文微微俯身,再次開口的前一秒,宋亞軒猛地吸了一口氣,不管不顧地,用盡全身力氣朝劉耀文虛攔的手臂和墻壁之間那個狹小的空隙撞去!
“讓開!”他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劉耀文沒料到他會這么不管不顧地硬闖,下意識地側身去攔。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推搡拉扯間,宋亞軒緊捂在胸口的鐵盒被撞得脫了手!
“嘩啦——”
那小小的、承載了太多秘密的舊鐵盒在空中劃出一道倉惶的弧線,蓋子徹底崩開。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無數(shù)張五顏六色的小紙片,像被驚擾的彩色蝴蝶群,又像是冬日里被狂風卷起的細碎雪片,猛地從盒中掙脫出來,洋洋灑灑地飛散開。
淡黃的、淺粉的、純白的、格子的……它們旋轉著,翻滾著,打著旋兒,慢悠悠地飄滿了這方小小的空間??諝饫镏皇O录埰Σ涟l(fā)出的細微沙沙聲,像一場無聲的、盛大的雪崩。
劉耀文愣住了,維持著半伸著手臂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勢,仰頭看著這漫天飛舞的“心事”。宋亞軒也僵在原地,臉色由紅轉白,呆呆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又看向那紛紛揚揚的紙片雨,巨大的羞窘和一種秘密徹底暴露的絕望席卷了他,眼圈瞬間紅了。
就在這時,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頑皮地撥開了窗外剛剛停歇的雨云。一束格外明亮、格外干凈的金色陽光,斜斜地穿透練功房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毫無阻礙地照射進來。
陽光像舞臺的追光燈,精準地籠罩住了劉耀文。他微微仰著頭,臉上還帶著驚愕的神情,鼻梁挺直,下顎線繃緊。光線穿過他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更穿透了他低垂著的、濃密纖長的睫毛。
奇跡發(fā)生了。
那束純粹的光,在穿過劉耀文睫毛上殘留的、幾乎看不見的細微水汽時——或許是方才劇烈運動殘留的汗意,又或許是窗外飄進來的雨霧——發(fā)生了奇妙的折射。剎那間,一道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炫目的七彩光暈,如同一個微縮的彩虹拱橋,穩(wěn)穩(wěn)地、夢幻地懸停在他低垂的眼睫之上!
小小的彩虹,安靜地棲息在少年顫動的睫毛尖。光芒流轉,赤橙黃綠青藍紫,純粹得驚心動魄,像是造物主一時興起,用最細的筆尖蘸取天邊的霞光,偷偷點染上去的魔法。
這奇景只存在了一瞬,卻仿佛被按下了永恒的暫停鍵。
劉耀文似乎被那奇異的光感晃了一下眼,下意識地眨了眨。就在他眼睫輕顫的瞬間,一張淺綠色的紙片,被氣流托著,如同被命運之手精準投遞,不偏不倚,輕輕巧巧地,飄落在劉耀文攤開的、溫熱的手掌心里。
紙片很輕,帶著宋亞軒指尖的溫度。劉耀文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依舊是那工整小巧、力透紙背的字跡,一筆一劃,清晰得灼人眼目:
「他睫毛上有彩虹。 」
——宋亞軒
世界徹底安靜了。
窗外殘留的雨滴從樹葉滑落的聲音消失了,遠處馬路隱約的車流聲蒸發(fā)了,甚至連兩人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聲,也仿佛被這小小的彩虹和這行字吸走了,只剩下一種真空般的、巨大的寂靜??諝饽坛赏该鞯溺辏瑢⑺麄儍扇?,連同這漫天未落的紙片、那睫毛上轉瞬即逝的彩虹光影、還有掌心這張滾燙的字條,一同封存在了里面。
劉耀文維持著低頭的姿勢,目光死死釘在那行字上。每一個筆畫都像帶著細小的電流,順著他的視神經一路噼啪作響地竄進大腦,又轟然炸開,席卷全身。指尖觸碰紙片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奇異的麻癢。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穿越過那些還在緩緩飄落的彩色紙片,看向對面僵立著的宋亞軒。
宋亞軒的臉已經紅得不像話了,從耳根到脖子,像熟透的蝦子。他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就是不敢對上劉耀文的目光。濃密的睫毛上,已經掛上了細碎晶瑩的水光,搖搖欲墜。他看起來那么脆弱,那么無措,像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翅膀、困在蛛網中央的蝶,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那些飄飛的紙片,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上升的力氣,開始簌簌地降落。淡黃的、粉的、白的、格子的……它們落在光潔的地板上,落在兩人僵立的腳邊,落在劉耀文的肩頭,也落在宋亞軒柔軟的發(fā)頂。像一場無聲的祭奠,祭奠著剛剛被陽光曝曬于世的、無處遁形的心事。
劉耀文終于動了。他捏著那張淺綠色的紙片,指腹無意識地在那行“他睫毛上有彩虹”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要確認那字跡的真實。然后,他抬腳,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踏過那些散落的“心事”,走向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墻角的男孩。
每一步都踩在飄落的紙片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的聲響,在死寂的練功房里被無限放大,敲打在宋亞軒緊繃的神經上。
距離被縮短到咫尺。
劉耀文停下腳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住微微發(fā)抖的宋亞軒。他微微低下頭,目光沉沉地鎖住那雙盛滿了驚慌水汽的眼睛。他能清晰地看到宋亞軒瞳孔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也能看清他因為緊張而急促起伏的胸口。
宋亞軒幾乎要窒息了,下意識地想后退,脊背卻已緊緊貼在了冰涼的墻壁上,退無可退。他只能被迫仰起臉,迎上那兩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心跳聲在耳膜里瘋狂擂鼓,震得他指尖都在發(fā)麻。
劉耀文抬起手,沒有去碰宋亞軒,只是將那張寫著字的淺綠色紙片,輕輕地、卻無比清晰地,舉到了兩人視線交匯的中央。紙片邊緣微微顫抖著。
寂靜被打破了,卻又像是被投入了更深的海溝。
劉耀文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沙啞,像是粗糲的砂紙磨過干燥的木頭,每一個音節(jié)都沉甸甸的,裹挾著滾燙的、無處安放的情緒,直接烙在宋亞軒的耳膜上:
“宋亞軒兒…”
他頓了一下,目光緊緊攫住宋亞軒慌亂躲閃的眼睛,不容他逃避。
“你收集這些…” 他的聲音更低,更沉,像壓抑著海底洶涌的暗流,“是在收集我的光嗎?”
最后一個字落下,如同投石入深潭。
宋亞軒猛地一顫,像是被這句話燙傷了。他再也無法承受那灼人的目光和這直擊靈魂的詰問,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決堤,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死死地閉上眼,濃密的睫毛被淚水浸透,粘成幾縷,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只能靠著墻壁支撐自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洶涌的淚水中,那顆深埋著的、被無數(shù)張紙片小心包裹珍藏的心,終于被這句話徹底剝開,暴露在正午殘留的陽光和少年滾燙的注視下。
宋亞軒的喉頭哽咽著,顫抖著。他不敢睜眼,也不敢看劉耀文此刻的表情。巨大的羞恥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沖動撕扯著他。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在淚水洶涌的縫隙里,在胸腔快要被心跳震碎的邊緣,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那點頭的幅度小得幾乎只是睫毛的一次顫動,卻像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