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文暈倒后的兵荒馬亂,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練習(xí)室這潭高壓的死水,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他被緊急送往醫(yī)院的消息像一陣冷風(fēng),吹散了表面的硝煙,只剩下一種壓抑的、心有余悸的沉寂。
張函瑞坐在復(fù)健室的器械上,腳踝被專業(yè)的理療師小心地活動著,傳來陣陣酸脹的痛感。他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外面主練習(xí)室里零星的身影。張桂源獨自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打磨著屬于他的solo段落。汗水浸濕了他的訓(xùn)練服,勾勒出少年緊實而充滿爆發(fā)力的線條。他的眼神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股狠勁,仿佛要將所有的擔(dān)憂、后怕和無處安放的情緒,都傾瀉在每一個精準到苛刻的動作里。
張函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身影??粗鴱埞鹪疵恳淮谓弑M全力的跳躍,每一次穩(wěn)定如磐石的落地,看著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細微的酸脹。他想起醫(yī)務(wù)室里那句低啞卻沉重的“一起扛”,想起落在發(fā)頂那只帶著微顫卻無比堅定的手。一種陌生的、帶著鈍痛的溫度,在心底緩慢地滋生。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頭頂曾被觸碰的地方,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份滾燙的溫度和……微不可察的顫抖。
他不再抗拒張桂源無聲的靠近,甚至開始依賴那份隱秘的、笨拙的關(guān)懷。當張桂源在訓(xùn)練間隙,“恰好”將一瓶擰開了瓶蓋、溫度適中的功能飲料放在他手邊時,他會沉默地拿起,小口啜飲。當他在深夜因為腳踝的酸痛而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卻發(fā)現(xiàn)更衣柜里那盒進口止痛膏藥的位置被挪到了最顯眼處,旁邊還多了一小盒舒緩肌肉的薄荷清涼膏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會悄然滑過心間。他會默默拿起藥膏,在無人的角落,笨拙卻認真地涂抹在依舊不適的腳踝上。藥膏的清涼感滲入皮膚,似乎真的能帶走一絲疼痛,也帶來一絲……慰藉。
那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墻,在無聲的付出和沉默的接受中,正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速度消融著。每一次眼神不經(jīng)意的交匯(雖然張函瑞總會先移開),每一次物品無聲的傳遞,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名為“靠近”的漣漪。
***
醫(yī)院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濃郁刺鼻。
楊博文靠在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手背上扎著輸液的針管,透明的液體緩緩滴入他的血管。長時間的過度疲勞和精神高壓導(dǎo)致的急性應(yīng)激反應(yīng)和低血糖,需要靜養(yǎng)觀察。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左奇函走了進來。他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腳步放得很輕,臉上沒有了往日的銳利和掌控一切的強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局促。他走到床邊,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目光落在楊博文蒼白的臉上和緊閉的眼睛上,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聲音。
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
良久,楊博文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沒有了排練室里的激烈控訴,也沒有了過去的溫順依賴,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疏離。他平靜地看著站在床邊的左奇函,沒有開口。
這平靜的目光,比任何憤怒的指責(zé)都更讓左奇函感到心慌。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感覺好點了嗎?” 干巴巴的問候,顯得蒼白無力。
“嗯?!?楊博文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目光移向窗外,不再看他。
左奇函被這無聲的拒絕刺得心口一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打開保溫桶:“我……我讓阿姨熬了點清淡的粥,你……” 他舀起一勺,笨拙地想遞過去。
“我自己來?!?楊博文的聲音依舊很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他伸出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接過了左奇函手中的勺子和保溫桶,動作緩慢而獨立。
左奇函的手僵在半空,看著楊博文小口小口地自己喝著粥,側(cè)臉線條透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排練室里楊博文崩潰的哭喊聲再次在他耳邊炸響——“我連呼吸都要按照你的節(jié)奏!”“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是一個提線木偶?!”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反復(fù)扎著他。
他看著楊博文平靜卻疏離的側(cè)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不是因為考核失敗,不是因為外界壓力,而是因為自己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親手將他推到了懸崖邊。
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想說“對不起”,想說“我錯了”,想說“我以后不會了”……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了一聲沉重的、帶著無盡懊悔和恐慌的嘆息,消散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里。
他沉默地站在床邊,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而楊博文,只是安靜地喝著粥,仿佛身邊這個人,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影子。那堵無形的墻,在病床與站立的身影之間,冰冷而堅固。
***
主練習(xí)室里,氣氛依舊緊張,但少了楊博文和暫時休息的張函瑞,顯得有些空曠。
陳浚銘的狀態(tài)很不對勁。
自從楊博文暈倒事件后,他練習(xí)得更加拼命,幾乎到了自虐的程度。他本就年紀小,身體還在發(fā)育,如此高強度的透支,讓他的臉色透著不正常的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汗水不斷地從他額角滲出,滑落,浸濕了額發(fā),黏在皮膚上。他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動作間的滯澀感越來越重,但他像是感覺不到,依舊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高強度的動作組合,眼神里帶著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狠勁。
陳奕恒靠在對面的把桿上,目光一直鎖定在陳浚銘身上。他能清晰地看到陳浚銘每一次踉蹌的落地,每一次因為體力不支而微微顫抖的小腿,還有那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煩躁和擔(dān)憂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越收越緊。
他想開口喊停,想沖過去把他拉下來休息??稍挼阶爝叄吹疥惪c懩峭耆两谧晕沂澜缋?、帶著一股倔強和疏離的側(cè)臉,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能說什么?“別練了?” 還是“休息一下?” 陳浚銘會聽嗎?會不會換來更冷漠的拒絕?他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保持距離,主動的關(guān)心和靠近,對他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障礙。他只能煩躁地用手指敲擊著冰冷的金屬把桿,發(fā)出沉悶的“噠、噠”聲,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就在這時,陳浚銘正在完成一個需要極高核心控制力的連續(xù)地面旋轉(zhuǎn)動作。
他俯身,旋轉(zhuǎn),動作依舊標準。
一圈,兩圈……
第三圈進行到一半時,異變陡生!
陳浚銘的身體猛地一晃!旋轉(zhuǎn)的節(jié)奏瞬間被打亂!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和對身體的控制,核心猛地一松,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軟軟地、毫無預(yù)兆地向旁邊倒去!
“浚銘!” 一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猛地炸響!帶著撕裂般的驚恐!
是陳奕恒!
就在陳浚銘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一直死死盯著他的陳奕恒,身體的本能已經(jīng)快過了所有猶豫和退縮!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瞬間跨越了兩人之間那幾步、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
在陳浚銘的身體即將重重砸向冰冷堅硬的地板的前一秒!
一雙有力的手臂,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深埋的恐懼,穩(wěn)穩(wěn)地、牢牢地將他接住!巨大的沖擊力讓陳奕恒也踉蹌了一下,但他死死抱緊了懷里那具單薄滾燙、卻軟得沒有一絲力氣的身體!
“浚銘!陳浚銘!醒醒!” 陳奕恒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完全變了調(diào),嘶啞得不成樣子。他半跪在地上,將陳浚銘緊緊抱在懷里,一只手慌亂地拍著他的臉頰。入手一片滾燙的汗?jié)窈捅鶝觯£惪c戨p眼緊閉,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臉色慘白得像紙,嘴唇毫無血色,只有微弱的、急促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陳奕恒!排練室楊博文暈倒的場景和此刻懷中人毫無生氣的臉重疊在一起,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失去”的恐懼!那些該死的距離!那些該死的沉默!那些該死的顧慮!在懷中這具溫?zé)釁s脆弱的生命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擊!
“叫醫(yī)生!快叫醫(yī)生!” 陳奕恒抱著陳浚銘,猛地抬起頭,對著同樣被驚呆的其他練習(xí)生和聞聲趕來的工作人員嘶聲吼道,赤紅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恐慌和一種近乎崩潰的脆弱!
他低下頭,看著懷里陳浚銘毫無知覺的臉,手臂無意識地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給他,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從未有過的慌亂:
“別怕……浚銘……別怕……我在……哥在這兒……”
那聲遲來的、帶著哽咽的“哥”,終于沖破了所有心防和冰冷的距離,在彌漫著汗味和恐慌氣息的練習(xí)室里,絕望地響起。一直旁觀、同樣被驚住的張桂源,看著陳奕恒緊緊抱著陳浚銘那副仿佛天塌下來的樣子,又下意識地看向復(fù)健室方向玻璃窗后張函瑞隱約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冰冷的練習(xí)室地板,此刻成了見證崩潰與遲來靠近的祭壇。無聲的守護、崩潰后的疏離、以及終于沖破桎梏的恐慌呼喚,交織成出道戰(zhàn)前夕最混亂也最揪心的樂章。風(fēng)暴,從未停歇,只是換了一種更摧心裂肺的方式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