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道戰(zhàn)公演前夜。
巨大的場館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在夜色中沉默。內部卻燈火通明,充斥著緊張的喧囂。舞臺搭建已近尾聲,巨大的LED屏幕閃爍著調試的光影,升降臺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工作人員步履匆匆,對講機里的指令此起彼伏??諝饫飶浡饘?、油漆和新地毯混合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高壓。
后臺的走廊狹窄而擁擠,堆滿了演出服箱、道具和等待調試的設備線纜。張函瑞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避開人流。他腳踝的繃帶已經換成了更輕便的運動貼扎,但每一次細微的移動,依舊能感受到韌帶的牽扯和隱隱的酸痛。這份疼痛此刻反而成了一種奇異的錨點,將他從巨大的虛空感中拉回現(xiàn)實。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他solo段落的簡化版編舞筆記。紙張邊緣已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那個致命的空翻被替換成了一個難度稍低、但對心理穩(wěn)定性和腳踝承重依舊有要求的連續(xù)旋轉定格。即使簡化了,那個動作的陰影依舊盤踞在他腦海深處,像冰冷的毒蛇,伺機而動。
恐懼,從未消失。它只是被暫時壓制,潛伏在每一次心跳的間隙??己伺_上摔倒的恥辱感,網絡惡意的余波,公司冰冷的評估,還有對未知結果的巨大恐慌……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絲線,纏繞著他,越收越緊。他閉上眼睛,試圖深呼吸,吸入的卻是后臺渾濁、緊繃的空氣,帶著塵埃和汗水的味道,嗆得他喉嚨發(fā)緊。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帶著陽光曬過般干凈氣息的溫熱,悄然靠近。沒有言語,甚至沒有眼神交匯。一只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輕輕碰了碰他緊握成拳、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
是張桂源。
他沒有停留,像一陣無聲的風,擦著他的肩膀走了過去。但在那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觸碰瞬間,張函瑞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微涼的指尖,在他緊繃的手背上,極其快速地、帶著安撫意味地、**點了七下**。
一、二、三、四、五、六、七。
無聲無息,卻重若千鈞。
那是他們的“第七夜”。那個在絕望深淵里點亮的、只屬于彼此的微光約定。
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瞬間從被觸碰的手背蔓延開來,順著冰冷的血液,艱難地流向那顆被恐懼和壓力凍結的心臟。張函瑞猛地睜開眼,只看到張桂源融入后臺紛亂人群中的挺拔背影。那背影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靜和力量,仿佛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會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
張函瑞低頭,看著自己剛剛被觸碰過的手背,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七下堅定而溫暖的觸感。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份微小的暖意狠狠壓進心底最深處,仿佛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謶忠琅f存在,但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微弱,卻倔強地燃燒著。
***
另一間休息室里,氣氛同樣凝重。
楊博文坐在化妝鏡前,任由化妝師在他臉上涂抹。鏡子里的少年,五官精致,妝容將他略顯蒼白的臉色修飾得有了些生氣,但那雙眼睛,卻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太多波瀾。左奇函站在幾步開外,抱著手臂,目光落在楊博文身上,眼神復雜。
自從醫(yī)院那次笨拙的喂粥后,兩人之間那堵無形的冰墻并未完全消融,但某種微妙的變化在悄然發(fā)生。左奇函不再像過去那樣事無巨細地“指導”楊博文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在楊博文練習時只是安靜地看著,即使看到某個動作不夠完美,也強行壓下了開口糾正的沖動??刂朴拈l門,被他用巨大的意志力死死關住,盡管那閘門后的洪水依舊洶涌。
楊博文能感覺到這種變化。左奇函的沉默,不再像過去那樣帶著冰冷的審視和壓迫,反而透著一絲笨拙的克制和……小心翼翼。這讓他緊繃的神經有了一絲喘息的縫隙。此刻,在后臺令人窒息的高壓下,這份克制的沉默,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不算安慰的安慰。
化妝師完成最后一步,輕聲說:“好了。”
楊博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演出服。他走到左奇函面前,沒有看他,聲音很輕:“該去候場了?!?/p>
“嗯?!?左奇函應了一聲,聲音同樣很輕。他看著楊博文平靜的側臉,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句排練了無數(shù)遍的“別緊張”、“正常發(fā)揮就好”卡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了一句同樣干澀的:“……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休息室,走向通往舞臺側翼的通道。沒有多余的交流,沒有鼓勵的擁抱或擊掌。但在那幾步的距離間,一種無形的、緊繃的默契在流動。左奇函刻意落后半步,目光落在楊博文單薄卻挺直的背脊上,那里面不再有掌控,只有一種沉重的守護和壓抑的擔憂。楊博文則挺直了腰背,將所有的緊張和未知的恐懼,死死壓在平靜的表象之下。他們像兩根繃緊的弦,各自承受著巨大的拉力,卻因為那份克制的靠近,暫時沒有崩斷。
***
主候場區(qū),人頭攢動,彌漫著大戰(zhàn)前的焦躁和興奮。
陳浚銘穿著亮片演出服,站在角落里,對著空氣一遍遍默練著動作。他的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股狠勁。那天的暈倒和住院,像一劑猛藥,讓他褪去了最后一絲懵懂,被迫加速成長。
陳奕恒靠在不遠處的陰影里,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鎖定在陳浚銘身上。他能看到陳浚銘每一次跳躍落地時微微蹙起的眉頭,看到他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擔憂像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他想走過去提醒他別太拼,注意體力,但腳步卻像被釘在原地。他想起病房里那無聲的喂粥,想起自己笨拙的靠近……主動的關心對他而言,依舊艱難。
就在陳浚銘完成一組激烈的動作,停下來劇烈喘息時,陳奕恒終于動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走過去,從旁邊拿起一瓶擰開了瓶蓋的運動飲料,遞到陳浚銘面前。
陳浚銘喘息著,看著突然遞到面前的飲料,又抬眸看向陳奕恒。陳奕恒的眼神依舊帶著慣有的疏離感,但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關切,甚至……一絲懇求?仿佛在說:喝點吧,別倒下。
陳浚銘的目光在陳奕恒臉上停留了幾秒,那平靜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疏離的表象,看到了底下那份笨拙的努力。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接過了飲料,仰頭喝了幾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和力量。
陳奕恒看著他喝水的動作,緊繃的神經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他沒有離開,只是站在旁邊,依舊沉默,卻像一座沉默的山,用存在本身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支持。那幾步的距離,在遞水與接水的動作間,在沉默的守護中,又悄然縮短了一寸。陳浚銘喝完水,將瓶子遞還給陳奕恒,低聲說了一句:“謝謝……哥。” 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入了陳奕恒耳中。
陳奕恒接過瓶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過心間。他僵硬地點了點頭,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空瓶子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什么失而復得的珍寶。
***
巨大的舞臺側翼,光線昏暗。前方是炫目的舞臺燈光和隱約傳來的觀眾席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預熱,后方是緊張忙碌的后臺。這里像光明與喧囂夾縫中的陰影地帶。
張函瑞站在陰影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外界所有的聲音。冷汗已經浸透了他貼身的演出服,黏膩冰冷。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壓制那滅頂?shù)目謶?。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個旋轉動作在腦海中無限放大、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拖入失敗的深淵。
他看不見臺下的觀眾,看不見炫目的燈光,只感覺巨大的黑暗和冰冷的審視感像潮水般將他包圍。腳踝的舊傷似乎也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他的脆弱和不完美。絕望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帶著陽光氣息的溫熱,再次悄然靠近。
張桂源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同樣隱藏在舞臺側翼的陰影里。他沒有看他,目光直視著前方炫目的舞臺入口,側臉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堅毅。他抬起手,動作極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演出服的袖口。
但在那抬起的手落下時,他的小指,極其隱蔽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力量,輕輕勾住了張函瑞冰冷、汗?jié)瘛⑺浪肋扇男≈福?/p>
指尖相觸的瞬間!
一股強大的、滾燙的力量,如同電流般猛地竄入張函瑞冰冷的身體!
張桂源依舊沒有看他,嘴唇甚至沒有動一下。但他緊貼著張函瑞小指的那根手指,卻帶著一種無聲的、驚心動魄的力量,**極其緩慢、卻無比清晰地,在他冰冷顫抖的小指上,劃了七下**!
一、二、三、四、五、六、七!
第七夜!
那七下,像七道滾燙的烙印,瞬間灼穿了纏繞著他的絕望藤蔓!像七顆墜入深海的星辰,驟然點亮了無邊的黑暗!像七聲來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鼓,轟然擂響!
張函瑞猛地一震!渙散的目光瞬間聚焦!他僵硬的身體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隱秘而強大的連接而微微顫抖!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張桂源。
張桂源依舊目視前方,仿佛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上場。但張函瑞清晰地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微小卻無比堅定的弧度。那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磐石,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靜的力量。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黑暗、所有的冰冷審視……在這一刻,仿佛被張桂源那根緊緊勾住他的小指,那無聲卻重若千鈞的七下,徹底驅散!
張函瑞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后臺渾濁的空氣,卻仿佛充滿了力量!他反手,同樣用力地、緊緊地勾住了張桂源的小指!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重量和信念,都系在這根相連的手指上!
沒有言語。
只有兩根緊緊勾連的小指,在舞臺側翼的陰影里,在震耳欲聾的喧囂邊緣,無聲地傳遞著比任何誓言都更堅定的力量——第七夜,一起扛!
“舞蹈組solo,張函瑞準備!” 工作人員的聲音透過耳麥傳來。
張函瑞松開手指,最后看了一眼張桂源堅毅的側臉。然后,他挺直了脊背,拄著拐杖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亮和銳利!他像一把終于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和那根小指上殘留的滾燙力量,一步一步,迎著前方刺目的聚光燈,走向了那個決定他命運、也見證他們約定的——
第七個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