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個舞臺的喧囂漸漸散去,留下滿地狼藉和灼燒般的余溫。后臺不再是緊張的備戰(zhàn)區(qū),而像一個戰(zhàn)后混亂的廢墟。保安的低聲呵斥、工作人員急促的腳步聲、經(jīng)紀人鐵青著臉對著對講機咆哮……空氣里彌漫著硝煙未盡的味道,混雜著汗水的咸澀和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張函瑞被工作人員幾乎是半架著帶到了臨時騰出的休息室。他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臉上的淚痕早已干涸,留下緊繃的澀感。腳踝處的舊傷因為剛才的劇烈情緒和拉扯,重新叫囂起來,一陣陣鉆心的痛楚沿著神經(jīng)蔓延,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
他閉上眼,耳畔是場館外隱約傳來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嘈雜聲浪,有掌聲,有噓聲,有議論……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穿著他剛剛經(jīng)歷過巨大情感宣泄后異常脆弱的神經(jīng)。但更清晰的,是擁抱的余溫——張桂源滾燙的淚水滴落頸側(cè)的灼熱,那雙幾乎要將他揉碎的手臂的力量,還有那不顧一切、兇狠地掃視保安的、如同困獸般的眼神……
這份滾燙的回憶,像黑暗中唯一的火種,微弱卻執(zhí)著地燃燒著,支撐著他沒有徹底滑入崩潰的深淵。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碰觸自己的頸側(cè),那里仿佛還殘留著淚水的濕痕。胸腔里那顆被恐懼和壓力反復蹂躪的心臟,此刻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填滿——是劫后余生的虛脫,是巨大的后怕,是鋪天蓋地的羞恥,但最深處,卻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鈍痛卻無比真實的暖流。
那是張桂源用行動刻下的烙?。核辉诤趿?。不在乎規(guī)則,不在乎后果,只在乎他。
***
張桂源被帶到了另一個房間。門一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兩道冰冷審視的目光。
經(jīng)紀人王哥和公司的一位高層李總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諝庵袩o形的壓力幾乎凝成實質(zhì)。
“張桂源!”王哥猛地一拍茶幾,震得上面的水杯嗡嗡作響,他指著張桂源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你他媽腦子進水了?!當著幾萬觀眾的面!當著直播鏡頭!你他媽給我上演什么苦情戲?!抱?你還敢抱?!誰給你的膽子無視規(guī)則!誰給你的膽子在舞臺上撒野?!”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桂源臉上。他垂著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倔強。他沒有辯解,也沒有看暴怒的經(jīng)紀人,只是沉默地承受著這滔天的怒火。
“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抱,抱掉了多少東西?!”李總的聲音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子,慢條斯理地切割著,“公司的形象!整個出道戰(zhàn)的嚴肅性!其他隊友的努力!還有你自己的前途!你他媽以為你是誰?救世主?情圣?!”他冷笑一聲,眼神銳利如鷹隼,“張函瑞考核失誤,心態(tài)崩潰,那是他的問題!公司自有安排!需要你跳出來當什么英雄?!你這一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你們這破事上!讓整個團隊為你倆的‘深情’買單!”
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張桂源心上。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沉默。他知道后果嚴重,但那一刻,他無法思考后果。他只知道,他不能看著張函瑞一個人在臺上崩潰。
“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炸了!說什么的都有!”王哥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賣腐’、‘捆綁’、‘無視規(guī)則’、‘拖累團隊’!這些標簽一旦貼上,你還想出道?!做夢!”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制掐死張桂源的沖動,“公司現(xiàn)在非常被動!非常!為了大局,為了整個團隊,你必須做出犧牲!”
“犧牲?”張桂源終于抬起頭,聲音沙啞,眼神卻異常平靜地看著暴怒的經(jīng)紀人,“什么犧牲?”
王哥被他平靜的眼神看得一滯,隨即更怒:“什么犧牲?!立刻!馬上!給我發(fā)聲明!聲明內(nèi)容公司會給你!核心就是撇清關(guān)系!強調(diào)舞臺擁抱純粹是出于對隊友突發(fā)狀況的震驚和本能反應!沒有任何其他含義!強調(diào)你深刻認識到行為的魯莽和對舞臺規(guī)則的褻瀆!向公司、向隊友、向所有觀眾道歉!承諾以后絕對以團隊利益為先,嚴格遵守規(guī)則,保持專業(yè)距離!”
“撇清關(guān)系?”張桂源重復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本能反應?道歉?”
“不然呢?!”李總厲聲打斷他,“你還想怎樣?!難道要公司發(fā)聲明承認你們倆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承認你張桂源就是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蠢貨?!你知不知道這會毀掉整個企劃!毀掉所有人幾年的努力!”
“所以,”張桂源的目光掃過兩人,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為了‘大局’,我就得把真心說成是本能,把在乎說成是魯莽,把承諾……說成是錯誤?”
“真心?在乎?承諾?”王哥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氣極反笑,“張桂源!你醒醒吧!這里是娛樂圈!是名利場!你那點可笑的真心值幾個錢?!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出道位?!我告訴你,要么按公司說的做,深刻檢討,撇清關(guān)系,以后和張函瑞在鏡頭前給我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要么……”他頓了頓,眼神陰鷙,“你就給我卷鋪蓋滾蛋!公司不缺你一個拎不清的戀愛腦!”
“滾蛋”兩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張桂源的心臟。他沉默了。房間里的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巨大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前途、夢想、隊友的期待……還有張函瑞那雙在后臺陰影里,固執(zhí)地望向自己的、空洞卻依舊帶著一絲微弱希冀的眼睛。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過了許久,久到王哥和李總幾乎要失去耐心,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點了一下頭。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知道了。”
沒有承諾,沒有保證,只有屈從于現(xiàn)實的沉重妥協(xié)。
王哥和李總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松了口氣。李總站起身,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冰冷:“知道就好?;厝ズ煤孟胂?,明天上午我要看到你的道歉聲明初稿。記住,這是你最后的機會?!闭f完,兩人不再看張桂源一眼,徑直離開了房間。
門被關(guān)上。
房間里只剩下張桂源一個人。
他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巨大的屈辱感、無力感和一種深沉的悲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是四個深陷的、帶著血絲的月牙印。
為了“大局”,他必須親手將那在第七個舞臺上點燃的、用血淚換來的微光,親手掐滅。將真心埋葬,將承諾踐踏,將那個不顧一切沖上去擁抱的自己,釘在“錯誤”的恥辱柱上。
冰冷的空氣里,仿佛響起無聲的碎裂聲。那剛剛在混亂中頑強亮起的“第七夜”微光,在現(xiàn)實的鐵拳下,搖搖欲墜。
***
張函瑞所在的休息室門被輕輕敲響。
他以為是工作人員,沒有抬頭。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陳奕恒。他手里拿著一瓶水和一小袋獨立包裝的餅干,沉默地走到張函瑞旁邊的椅子坐下,將水和餅干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
張函瑞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陳奕恒的臉上依舊是那副疏離的表情,但眼神深處卻少了幾分以往的冷漠,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水和餅干。
“謝謝?!睆埡鸬穆曇羯硢〉脜柡?,他拿起水,擰開瓶蓋,小口喝著。冰涼的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注意到陳奕恒的目光似乎總是不經(jīng)意地瞟向門口的方向,帶著一絲憂慮。
“桂源他……”張函瑞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張。
陳奕恒收回目光,看向張函瑞,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被王哥和李總叫走了?!?他的聲音很平,但張函瑞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一絲不祥的預感。
“為了……舞臺上的事?”張函瑞的心沉了下去。
陳奕恒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但那沉重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張函瑞的肩膀,動作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種無聲的支持?!昂煤眯菹??!?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了休息室。
陳奕恒剛走沒多久,門再次被推開。
這次進來的是楊博文。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亮。他走到張函瑞面前,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問道:“你怎么樣?腳踝……沒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張函瑞貼著厚厚貼扎的腳踝上。
張函瑞搖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還好,老傷了?!?/p>
楊博文看著他強撐的笑容,抿了抿唇。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后才低聲說:“剛才在側(cè)翼……左奇函他……”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他說……‘我改’?!?/p>
張函瑞愣住了。他當然知道楊博文和左奇函之間那種窒息般的控制關(guān)系。左奇函的“我改”?這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不可思議!他看著楊博文眼中那復雜卻帶著一絲微弱光亮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靵y的舞臺,失控的擁抱,竟成了打破他人堅冰的契機?
“你呢?”楊博文忽然問,目光直視著張函瑞,“你……后悔嗎?”
后悔?
張函瑞的腦海中瞬間閃過舞臺上滅頂?shù)目謶?,閃過摔倒時的恥辱,閃過網(wǎng)絡上的腥風血雨,閃過公司冰冷的指令……但最終,定格在張桂源沖上臺時那雙赤紅的、寫滿心疼和不顧一切的眼睛,定格在他緊緊抱住自己時那滾燙的淚水和幾乎要將他揉碎的力道……
后悔嗎?
為了那一刻被看見、被接納、被不顧一切守護的真實?
張函瑞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的眼神疲憊,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被洗禮過的、更加純粹的火焰。他沒有說話,但這個無聲的搖頭,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楊博文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保重?!?然后也轉(zhuǎn)身離開了。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張函瑞一個人。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腳踝的疼痛依舊清晰,心頭的巨石更加沉重。但陳奕恒沉默的陪伴,楊博文帶來的關(guān)于左奇函的消息,還有他自己心中那絕不后悔的答案……像幾顆散落在黑暗中的星子,微弱,卻固執(zhí)地閃爍著。
他知道,張桂源此刻一定在承受著比他更大的風暴。那聲沉重的“知道了”,背后是怎樣的妥協(xié)和犧牲?
他掙扎著站起身,忍著腳踝的刺痛,一步一步挪到窗邊。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閃爍,冰冷而遙遠。他拿出手機,屏幕碎裂的痕跡依舊猙獰。他點開那個置頂?shù)?、備注為“傻子”的聊天框?/p>
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顫抖著。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了一句最簡單、卻承載了所有未竟之語和第七夜約定的問候,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發(fā)送了出去:
張函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