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香港國際機場。
清早七點的航班才剛剛落地,陳敘謹卻早已經(jīng)在出口等候多時。
他今天難得穿了一身休閑裝,米白色針織衫配淺咖色長褲,袖口挽起到小臂,露出一節(jié)纖細白凈的手腕,整個人柔和不少。
出口處走來三三兩兩的人影,他單手回著手機消息,屏幕的白光打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他偶爾抬頭,掃視一圈路人,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黑色大衣的男人穩(wěn)步向他走來,金色眼鏡框后的目光沉靜如海,右手還拎著Sinclair集團專制公文包,極簡的銀色金屬感“S”修長流暢,在陽光下閃出某種深藍的光澤。
“阿謹,”陸許明的聲音低沉悅耳,“久等了。”
“沒有,我也剛到?!?/p>
陸許明鏡框后的眼睛微微瞇起,他看到了陳敘謹眼底下的青黑——
這人明顯又熬了好幾個通宵,神情都有些恍惚,卻還是要裝做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轉(zhuǎn)身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真叫人擔心。
“給你買了Hattendo,是你最喜歡的抹茶大福,”陳敘謹邊摸出車鑰匙邊說,“副駕駛上。”
陸許明應(yīng)聲打開車門,副駕駛的包裝還是冷的,陳敘謹知道他喜歡吃冷藏后的。
“你不是不喜歡抹茶味的嗎?”
“給你吃。”陳敘謹說著要打開駕駛室的門,就見陸許明向他伸出了手,“什么?”
“疲勞駕駛,”陸許明指了指他眼下的青黑,“你的黑眼圈快掉到嘴角了,讓我來開?!?/p>
“沒事,你剛下飛機……”
“阿謹?!?/p>
陸許明每次都那么叫他,無奈里又帶一絲心疼,像疼愛孩子的家長,聽的陳敘謹簡直拿他沒撤。
陳敘謹看著他,最終妥協(xié)的嘆了口氣,把鑰匙遞給他。
兩人互換了個位置,黑色轎車駛出停車場,匯入主路。
陳敘謹靠在車窗邊,玻璃倒影出他眼睛里根根分明的血絲,唇上毫無血色,蒼白的似一尊易碎陶瓷器,只要再稍加用力,就會……
“阿謹,”陸許明輕聲喚他,“又失眠了?”
陳敘謹垂下眼簾,長睫毛遮住眼底泛起的漣漪。
“嗯,睡不著。”
“我說過了,別把問題解釋的這么輕描淡寫,”陸許明看著對側(cè)玻璃里疲憊的面容,試探著問,“要不今天別去琴吧,回家補覺?”
“沒事?!?/p>
這話陸許明能信就才怪了。
他太了解陳敘謹,這人就算把自己肢解了,剖出的心臟都不會說一句“有事”。
早間的陽光,暖洋洋的灑進車窗里,照亮窗外的車水馬龍,也照亮了陳敘謹右手中指上的疤痕。
車內(nèi)冷氣開的很足,是陳敘謹一貫的溫度,但陸許明總會伸手替他調(diào)高兩度。
“阿謹,和我說實話,”陸許明余光瞥著他,“是不是他又來要錢了?”
陳敘謹?shù)挠沂滞蝗灰欢丁?/p>
“沒有?!彼穆曇羯硢〉阶约憾悸牄]清,“只是治療方案改進?!?/p>
“治療方案改進?”
陸許明握住方向盤的手突然收緊。
“什么治療方法一年內(nèi)改進十幾次?還有每個月幾十萬的療養(yǎng)費?”
陸許明把聲音壓的很輕,說出的話卻似乎裹挾了車內(nèi)的冷氣,讓陳敘謹不寒而栗。
“我……”陳敘謹想說點什么,但陸許明確實說的沒錯,他只好看向窗外,“他不能刺激……靜養(yǎng)要這么多其實也……”
“正常?”
陸許明平靜的像在討論一起普通的案件,金絲眼鏡后的眼神卻驟然銳利。
“你真沒有……”陸許明想試著提醒,可他看見陳敘謹疲憊的神情,又默默改口,“罷了,他身體健康最重要?!?/p>
車內(nèi)一時安靜的可怕。
去往公司的路上,兩人沒再說話。陳敘謹閉眼靠在座椅上,似乎是在養(yǎng)神,陸許明也安靜的沒有打擾,專心開車。
直到,陳敘謹?shù)碾娫掆徛曂蝗豁懫稹?/p>
陳敘謹緩緩睜開眼,摸出手機一看,是助理Kane的電話,他按下接通鍵,Kane的聲音混雜著鍵盤敲打聲傳來。
“Lucien,剛才黎少來電說,問您今天中午有沒有空,他在龍景軒等您……”
“推掉,”陳敘謹揉著太陽穴,“下午還有會……”
“但是他說不是約會,是地塊開發(fā),您剛看過的項目……”
聽見“約會”兩字,陸許明不經(jīng)意的往陳敘謹?shù)姆较蚱沉艘谎?,他已?jīng)能猜到是有關(guān)誰的電話了。
正是這幾天在媒體上鬧的沸沸揚揚的,CROSS集團的少東家——
“黎兆謙?”
陸許明在等紅燈的間隙看他掛斷電話,睡意已經(jīng)全無。
“嗯,跟你提過?!标悢⒅敾卮穑癈ROSS和Sinclair有個地塊合作項目,我看過了,確實不錯?!?/p>
“有意思。”綠燈亮起的瞬間,陸許明輕笑一聲,“沒見過你這么認可一個人。”
“不是認可?!?/p>
車窗外投下的陰影流轉(zhuǎn)過陳敘謹?shù)陌脒厒?cè)臉,他那雙黑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漂亮的琥珀色。
而眼底,是他凝固后封存完好的、從不外露的情緒。
“是欣賞?!?/p>
陸許明的指尖漫不經(jīng)心的敲著方向盤,節(jié)奏是陳敘謹彈《月光》的節(jié)拍。
聽著他的話,陸許明回應(yīng)似的笑了笑,心里卻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盤算。
他了解陳敘謹,像了解法律條文一樣,看似完整的表層下總是藏著微不足道,卻致命的小細節(jié),需要人一點點耐心的去探究,去琢磨。
轎車駛?cè)牍镜叵萝噹?,再駛出時天空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
晚間八點,月光琴吧。
琴吧微暗的燈光帶著優(yōu)雅的格調(diào),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威士忌冰球輕輕杯壁,裹著百年鋼琴烤漆的香草樹脂味在冷氣中揮發(fā)成透明的薄霧。
店長Jack正站在長吧臺后,手上緩慢地擦拭酒杯,靜靜品味著場地正中央的斯坦威流出的一曲《月光》。
漆黑的鋼琴前坐著一襲白色身影,他修長的手指像觸碰水面一樣輕撫琴鍵,音符如月光下的漣漪,一層層漾開。
低音區(qū)的觸鍵沉而緩,像夜色中暗涌的潮水,高音則如露珠滑落,晶瑩剔透。
陳敘謹垂著眼,頂上暖黃色的燈光在他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柔和了他平時硬冷的線條。
他的神情專注而認真,更傾向于一種純粹的虔誠。
當彈到最輕柔的段落時,他的呼吸都幾乎停滯,生怕一絲雜音都會打破這脆弱的夢境。
這時,陸許明就站在他身后的陰影里,手中舉著一杯冰球威士忌,鏡片后的目光平穩(wěn)深沉,所有的感官都似乎沉浸在曲中皎潔的月光里,難以自拔。
琴聲讓空氣變得潮濕,仿佛有夜露凝結(jié)在皮膚上,涼意滲入骨髓。
幾個年輕人圍在吧臺邊,目光全都不約而同的落在演奏的陳敘謹身上。一位年輕人剛想要起身過去搭訕,就被Jack攔住。
“您是新來的吧。”Jack壓低了聲音,“那是陳少爺,您最好不要去打擾他。上一個在這里打擾他彈琴的人,已經(jīng)在中環(huán)待不下去了?!?/p>
年輕人瞪大眼,只得訕訕做回位子上。
“可是他的手真的很好看,曲子也是沒得挑……”
“有些東西,只可遠觀,不可接近。”店主的聲音輕飄飄的消散在鋼聲里,“就像……月光?!?/p>
落地窗外,月光穿過樹梢,碎成千萬片銀箔,隨著音符飄落。
然而,一襲黑色身影突然大步跨進主場地,機車皮靴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鞋跟敲出一聲悶響,像一個突兀的彈錯音符。
“咔嗒?!?/p>
沒等Jack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徑直朝著陳敘謹?shù)姆较蜃呷?,機車皮衣布料的摩擦聲,如同野獸活動筋骨,連影子都帶著一種絕對的壓迫。
“先生,請留步,不要去……”
Jack的話才剛脫口,陸許明就已經(jīng)大步走出陰影,橫在他的路徑上。
“請先不要打擾阿謹?!?/p>
陸許明的聲音低沉禮貌,金色鏡框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致使他嘴角掛著的那抹營業(yè)笑容,幾乎變成了一種警告。
“黎先生。”
黎兆謙緩緩瞇起眼,他今天特意準備的全黑隱形眼鏡,瞳孔底部會泛起一層光澤,映襯出他眼中戲謔的笑容。
“陸律師,真巧,你也來聽音樂會?”
威士忌冰杯上凝固的水珠跌進兩人的沉默里。
最后一個和弦消散后,余韻仍在房間里懸浮,像月光殘照,久久不散。
陳敘謹卻突然彈響一個升C小調(diào)和弦——不和諧的音程像玻璃碎裂聲,一下刺破僵局,引得兩人齊刷刷看去。
他的手懸在琴鍵上方,呈現(xiàn)一貫的預備姿態(tài),而此刻低垂的眉眼已經(jīng)抬起,正冷冷越過陸許明,落在黎兆謙身上。
黎兆謙毫不在意陳敘謹要殺人的目光,甚至還沖他曖昧地Wink了一下。
陳敘謹?shù)闹腹?jié)驟然收緊,青筋暴起,他一伸手,猛的合上鋼琴蓋——
“砰!”
力度之大,震的木質(zhì)地板都微微發(fā)抖。
“抱歉?!标悢⒅斊鹕黼x開鋼琴,朝著兩人的方向一步步走來,“音樂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黎先生請回吧?!?/p>
“那正好,我除了聽音樂會,更想聽聽你說——”黎兆謙從外兜里摸出手機,亮起的屏幕顯示出一封泛黃的賬單,“為何川石的貨物,是從陳氏倉庫調(diào)出的?”
陳敘謹和陸許明的目光幾乎同時一凜。
五分鐘后,三人在琴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黎兆謙囂張的坐姿和對面兩個筆直的身影簡直格格不入。
他十分隨意的把手機往他們面前一推,手機精準停在兩人中間,讓他們看清了賬單。
確實不錯,是陳氏倉庫的公章,只是日期沾著水漬,已經(jīng)模糊不清。
陳敘謹微微蹙眉,他確實不記得倉庫有過這筆貨物調(diào)動,更何況收貨方就寫了一個不清不楚的“C”。
“你從哪里弄到的?”
黎兆謙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川石倉庫,里面還有更多有意思的東西呢?!?/p>
“川石倉庫?”陸許明推了推眼鏡,“黎先生,非法進入倉庫竊取商業(yè)文件、數(shù)據(jù)或商業(yè)秘密,最高可判處5年監(jiān)禁,根據(jù)……”
“Stop——”
黎兆謙坐直身,伸出一根手指,“首先,這份證據(jù)的來源絕對合法合規(guī)?!?/p>
第二根手指豎起,“第二,這是正常的收集證據(jù)?!?/p>
第三根手指豎起時,陳敘謹出聲打斷他。
“說重點,這筆賬雖然小,但是我沒有一點印象,看起來是筆私賬?!?/p>
“是啊,”黎兆謙突然往前探身,“所以我才來找你,Lucien,借賬本看看如何?”
陸許明直接伸手把桌上的手機推回給他,那只手橫在陳敘謹面前,隔斷黎兆謙的繼續(xù)靠近。
“黎先生調(diào)查川石?為什么?它還不至于讓您如此大動干戈吧?”
黎兆謙悶笑一聲,接回手機塞進衣兜里。
“因為,比起放在明面上的兇獸,”他又重新靠回椅背上,黑沉沉的眼睛盯著陳敘謹警惕的目光發(fā)笑,“那些在暗處飛來飛去的蚊蟲,更讓人惱火啊?!?/p>
陳敘謹瞬間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川石雖小,小到像只毒蟲一樣不起眼,但當它咬人時,威力和兇獸不相上下。
更何況,這只毒蟲還是用他家的血肉養(yǎng)出來的。
陳敘謹和陸許明交換過一個眼神,無需多言,陸許明了然于心。
“那么,黎先生是想讓我們和您一起調(diào)查川石?”陸許明問。
“是,順便想補一頓今天中午沒約上的飯?!崩枵字t忽然轉(zhuǎn)頭看向陸許明,笑瞇瞇道,“只是沒想到還有陸律師,可惜我只定了兩人位呢?!?/p>
大概是耳聾,陸許明聽不出他一點的可惜。
“不必?!标悢⒅?shù)_口,他已經(jīng)回復了以往的平靜,像在談判桌上那樣,“我們可以自己調(diào)查,不需要黎先生操勞?!?/p>
“好吧,那看起來很遺憾?!?/p>
黎兆謙忽然起身往入口方向走去,這不合常規(guī)的操作讓陳敘謹和陸許明一時愣在原地。
但走到一半,他又原形畢露的回過頭,沖陳敘謹飛吻。
“但是,Lucien,我不是你的敵人……”
皮靴落地聲響清脆,他帶著的笑的后半句遠遠飄在黑色身影之后。
“我是你的情人?!?/p>
在他身后,陳敘謹?shù)谋〈綆缀趺虺梢粭l線,陸許明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比我想象中的還流氓……”
沒有鏡片遮擋,陸許明那雙眼睛瞬間變的極具侵略性,平靜地注視著黎兆謙遠去的方向,“阿謹,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是這個?!标悢⒅斆鍪謾C,編輯消息給助理Kane,“是賬,如果真是他說的那樣……我必須查查?!?/p>
陸許明重新戴回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清晰起來。
“我跟你一起?!?/p>
消息和黎兆謙的SF V4幾乎同時彈出,隔絕在玻璃門的機車轟鳴遠去,只留下一串尾音。
他將油門直接擰到底,引擎發(fā)出瀕臨極限的悶響,任憑城市的霓虹燈在身旁迅速后退,頭盔下,那雙眼睛還在回味陳敘謹抿緊唇的樣子。
陳敘謹猶豫了。
這人連猶豫的樣子都看起來像在算計。
不過他知道,陳敘謹不會拒絕的,除非真如他猜測的那樣……
機車消失在道路盡頭,輪胎碾碎滿地月光。
【小劇場:Mmmmmmm】
(電話接通瞬間炸開黎兆謙的咆哮)
黎兆謙:(無能狂怒的打電話)Mommmmmm?。。∧莻€可惡的律師居然叫Lucien叫阿謹——(鬼哭狼嚎)他以為他是誰??。ㄍ蝗蛔冋{(diào))...爸您搶什么話筒!
黎父:(冷笑穿透電波)臭小子,有本事你去陳家門口嚎一嗓子“阿謹”試試?(壓低聲音挑釁)賭你挨不過三秒就得被保鏢架出來。
黎兆謙:(氣急敗壞)我是他未來老公!憑什么不能叫?!
黎母:(優(yōu)雅截斷)Darling,建議你先解決三個技術(shù)問題——(逐條掰手指聲)第一,人家認識你才兩周;第二,你上周剛把花扔進他香檳杯;第三...(突然憋笑)你連他家庭地址都是翻墻踩點記的!
黎兆謙:(突然靜音三秒,發(fā)動機泄憤式空轉(zhuǎn))……你們真是我親爹媽?
(電話被猛掐斷的忙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