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淌過臨街的梧桐樹葉，在柏油路上織出斑駁的光影。漠思伊背著半舊的書包，腳步輕快地踩過這些晃動的光斑，校服外套的拉鏈松垮地掛在腰間，露出里面印著校徽的白色T恤。

“思伊！等等我！”

身后傳來熟悉的喊聲，漠思伊回頭時，鏡片后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同班的死黨趙磊正叼著油條狂奔而來，書包帶子甩得像條沒骨頭的蛇。

“我說你能不能有點高中生的樣子？”漠思伊笑著往他手里塞了瓶牛奶，“再遲到老班又要罰你抄《離騷》了?！?/p>

“怕什么，”趙磊含糊不清地嚼著油條，胳膊往他肩上一搭，“有你這個年級第一罩著，我頂多……”話音未落，兩人已經(jīng)鬧作一團，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

這條上學(xué)路漠思伊走了三年，閉著眼睛都能數(shù)清路邊有多少塊地磚。他記得巷口早點鋪的豆?jié){總比別處甜三分，記得轉(zhuǎn)角的花貓總愛在他經(jīng)過時蹭他的褲腿，記得父母站在陽臺叮囑他“路上小心”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棉花，軟乎乎地裹著他的心臟。

十五歲的少年，人生里還只有考試、籃球和傍晚的夕陽。他仗著那張惹得隔壁班女生頻頻回頭的臉，仗著父母永遠溫熱的飯菜，仗著朋友勾肩搭背的嬉鬧，活得像株迎著陽光瘋長的白楊樹，從未想過“意外”這兩個字會以怎樣荒誕的方式砸進生活。

路過小區(qū)后門的石板路時，他正低頭跟趙磊說昨晚的球賽，腳下忽然被什么東西一絆。不是尋常的石子，那觸感堅硬得像塊頑固的礁石，他整個人往前撲去，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眼鏡也從鼻梁上飛了出去。

“臥槽！”趙磊的驚呼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漠思伊以為自己會摔在熟悉的水泥地上，做好了膝蓋擦破皮的準備?？深A(yù)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失重感，像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耳邊灌滿了呼嘯的風聲，眼前的光斑扭曲成詭異的漩渦。

幾秒鐘？還是幾分鐘？

當他終于站穩(wěn)時，首先摸到的是冰涼潮濕的泥土，混雜著腐爛樹葉的氣息。鼻腔里灌滿了陌生的腥甜，像是雨后森林特有的味道，卻又帶著點說不出的危險感。

“趙磊？”他茫然地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地方蕩開，撞在茂密的樹冠上，碎成零星的回音。

沒有回應(yīng)。

漠思伊緩緩直起身，拍了拍校服褲子上的泥漬，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不對勁。

眼前不是熟悉的街道，也不是學(xué)校的操場。

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樹干粗得要兩三人合抱，樹皮上覆蓋著暗綠色的苔蘚，垂下的藤蔓像老人的胡須，在微涼的風里輕輕搖晃。腳下是厚厚的腐葉層，踩上去軟綿綿的，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陽光艱難地從枝葉縫隙里擠進來，在地上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暈，卻驅(qū)不散周遭的陰翳。

他的書包還牢牢背在肩上，拉鏈上掛著的籃球掛墜還在輕輕晃動。鼻梁上的眼鏡歪了一邊，鏡片上沾了些泥土，他摘下來用校服袖口胡亂擦著，腦子里一團亂麻。

“這是哪兒啊……”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發(fā)顫。

趙磊呢？剛才還在身后的人，怎么眨眼就沒了？是惡作劇嗎？可誰能把他搬到這種深山老林里來？

他試圖在周圍找些熟悉的東西——路牌？垃圾桶？哪怕是一塊寫著字的廣告牌也好。但目光所及，只有望不到頭的樹林，只有纏繞的藤蔓和不知名的奇花異草，連鳥鳴都帶著種從未聽過的尖銳。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嘶吼從左側(cè)的灌木叢里傳來，像是生銹的鐵器在摩擦，又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的咆哮。

漠思伊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猛地轉(zhuǎn)頭，心臟“咚咚”地撞著胸腔，像要跳出來似的。

灌木叢劇烈地晃動著，幾片寬大的葉子被硬生生撕裂，露出一雙在陰影里閃著幽綠光芒的眼睛。那東西體型像頭壯碩的野豬，卻長著鱷魚般布滿鱗片的皮膚，頭頂還頂著兩只彎曲的黑色尖角，涎水從鋒利的獠牙間滴落，在落葉上腐蝕出小小的坑洞。

“妖……妖獸？”

這個只在動漫和游戲里見過的詞，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滾出來。漠思伊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本能在叫囂著“危險”。他甚至忘了撿掉在腳邊的眼鏡，轉(zhuǎn)身就往密林深處狂奔。

校服外套被樹枝勾住，他渾然不覺，任由那布料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書包在背上顛得生疼，里面的課本和文具散落一地，他也顧不上回頭看一眼。身后的嘶吼聲越來越近，沉重的腳步聲像擂鼓，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發(fā)顫。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部像被塞進一團滾燙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雙腿早已麻木，全憑著求生的意志在機械地邁動。陽光徹底被茂密的枝葉隔絕，四周暗了下來，只有耳邊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呼……呼……”

他終于撐不住了，踉蹌著靠在一棵大樹上滑坐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浸透了T恤，貼在背上涼颼颼的，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皮膚上，癢癢的，卻沒力氣去擦。

那只妖獸的腳步聲停在了不遠處。

漠思伊僵硬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那丑陋的怪物正一步步逼近，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它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紅光，涎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

他想起來了，早上出門時，媽媽還在廚房煎蛋，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趙磊說放學(xué)要去他家打游戲……那些溫暖的、平凡的日常，此刻像電影片段一樣在腦海里閃過，清晰得讓人心疼。

“不……不要……”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體控制不住地往后縮，背脊緊緊貼在冰冷的樹干上，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躲藏的角落。

妖獸猛地低下腦袋，彎曲的尖角閃著寒光，后腿在地上蹬了蹬，積蓄著力量。

漠思伊絕望地閉上眼睛，所有的掙扎都凝固在喉嚨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沖破枷鎖——

“救命?。。　?/p>

這聲吶喊嘶啞而凄厲，在寂靜的密林里遠遠傳開，帶著瀕死的絕望。

預(yù)想中的劇痛沒有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越的劍鳴，像是玉石相擊，又像是冰棱碎裂。

漠思伊遲疑地睜開一條眼縫，只見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驚鴻掠影，從斜上方的樹枝上躍下。那人穿著一身素色的道袍，廣袖在風中舒展，墨色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幾縷碎發(fā)垂在臉頰旁，襯得那張臉愈發(fā)清冷如玉。

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出手的。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那柄通體瑩白的長劍便已出鞘，劍尖精準地刺入妖獸的眼睛。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仿佛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

妖獸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嚎，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轟然倒地，化作一縷黑煙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幾滴墨綠色的血液，在地上迅速凝固成黑色的結(jié)晶。

整個過程，不過瞬息之間。

漠思伊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那個白衣人收劍入鞘的動作行云流水，手腕輕轉(zhuǎn)間，長劍便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陽光恰好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他垂眸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完美的下頜線和挺直的鼻梁，清冷的眉眼間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螞蟻。

帥呆了……

這是漠思伊此刻唯一的念頭。比他看過的所有動漫主角都要帥，比游戲里最厲害的角色都要酷。

白衣人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雙極淡的眸子，像是淬了冰的琉璃，帶著審視和疏離，掃過他沾滿泥土的校服，背上的書包，還有散落在腳邊的、樣式古怪的眼鏡。

“在下冷清檸?！彼_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清冽如寒泉，“你是誰？為何打扮得如此奇怪？”

漠思伊這才回過神來，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

該怎么解釋？說自己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高中生？說自己只是摔了一跤就到了這里？對方會信嗎？這個有妖獸的世界，聽起來就像是修仙小說里的設(shè)定，他們會相信“穿越”這種事嗎？

他急得臉都紅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我是……那個……我……”

冷清檸的眉頭微微蹙起，顯然沒耐心再等下去。他轉(zhuǎn)過身，素色的道袍在風中輕輕擺動，看樣子是準備離開。

“等等！”

漠思伊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袖。那布料光滑冰涼，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冒昧，慌忙想松開，卻又怕這人真的一走了之。

這里有會吃人的妖獸，有陌生的環(huán)境，他一個連煤氣灶都不太會用的高中生，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死了，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爸媽和趙磊了。

他抬起頭，看著冷清檸清冷的側(cè)臉，眼睛里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層水汽，聲音帶著哭腔，可憐巴巴的：“能不能……帶我走？我害怕?！?/p>

十五歲的少年，此刻褪去了平日里陽光開朗的模樣，像只受驚的小獸，眼里的恐懼和無助毫不掩飾。他的手指還緊緊攥著對方的衣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冷清檸的腳步頓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漠思伊泛紅的眼眶上，那雙眼眸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澳悄阆日f說，你叫什么名字？”

“漠思伊?！彼B忙回答，生怕對方改變主意，“沙漠的漠，思念的思，伊人的伊?！?/p>

“漠思伊?！崩淝鍣幹貜?fù)了一遍這個名字，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你為何會在這里？”

“我不知道。”漠思伊用力搖頭，聲音里帶著委屈，“我就是……就是走路的時候被石頭絆了一下，然后就到這里了。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媽……”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眼圈更紅了。

冷清檸看著他，這個少年穿著從未見過的服飾，背著奇怪的布包，身上沒有絲毫靈力波動，眼神干凈得像張白紙，確實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他看起來不過十五歲，身無長物，手無縛雞之力，獨自留在這妖獸橫行的青嵐山脈，無異于送死。

“罷了?！崩淝鍣幨栈啬抗?，語氣依舊平淡，“你跟在下走吧，路上再從長計議，看看能否尋到讓你回家的法子?！?/p>

漠思伊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秒鐘后，巨大的驚喜像煙花一樣在心底炸開，他猛地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一掃剛才的惶恐和無助。

“真的嗎？謝謝你！太謝謝你了！”他激動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猛，差點又摔一跤，幸好及時扶住了身邊的樹干。

冷清檸沒說話，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朝著密林深處走去。步伐不快，卻恰好能讓身后的少年跟得上。

漠思伊連忙撿起地上的眼鏡，胡亂擦了擦戴上，雖然鏡片上還有些劃痕，但總算能看清路了。他小跑幾步跟上冷清檸的腳步，看著對方那抹素白的背影，心里忽然安定了下來。

不管這是什么地方，不管未來會遇到什么，至少現(xiàn)在，他不是一個人了。

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兩人之間投下長長的影子，一個清冷挺拔，一個雀躍緊隨，朝著未知的前方，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