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筆的沙沙聲持續(xù)著,蒼山的雪線在紙面上逐漸清晰、冷硬。張凌赫畫得很專注,仿佛要將那片亙古的沉靜和凜冽都捕捉進這方寸之間。陽光緩慢地移動,將他專注的側(cè)影拉長,投在露臺光潔的地板上。
客棧樓下傳來木質(zhì)樓梯細微的“吱呀”聲,很輕,像是有人刻意放輕了腳步。接著是老板娘帶著當(dāng)?shù)乜谝?、熱情卻不聒噪的招呼:“阿龍來了?今天這么早?”
沒有聽到明確的回應(yīng),只有一聲低沉的、幾乎淹沒在風(fēng)聲里的“嗯”。
張凌赫捏著炭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筆尖在紙面上留下一個微小的、略深的墨點。他沒有立刻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畫紙上,只是那流暢的線條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向著露臺的方向,緩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那聲音踩在木地板上,不似勞保鞋的沉重摩擦,卻也不是輕快的步履,更像是一種帶著重量的小心翼翼。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露臺的入口,擋住了部分斜射進來的陽光。
宋威龍。
他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身上不再是那件沾滿風(fēng)塵和泥灰的舊夾克,而是一件洗得發(fā)白、但還算干凈的深藍色棉質(zhì)T恤,下身是同色系的工裝褲,褲腳沾著一點新鮮的泥土痕跡。腳上是一雙半舊的帆布鞋。額角那道擦傷已經(jīng)結(jié)痂,變成一道暗紅色的印記,襯著依舊有些深的黑眼圈,但眼神不再像停車場那次燃燒著絕望的火光,而是沉淀著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像暴風(fēng)雨后渾濁卻開始沉淀的湖水。他手里拎著一個鼓囊囊的、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幾顆沾著泥土的新鮮土豆,幾把翠綠的青菜,還有一小捆用稻草扎著的、剛采摘的不知名野花,花瓣上還帶著清晨的露珠。
他似乎沒料到張凌赫真的在露臺,更沒料到他如此平靜地在作畫。一時間,他有些無措地停在原地,高大的身軀微微僵硬,目光落在張凌赫握筆的手腕上——那里沒有了黑色的護腕,只有一道淡粉色的細線暴露在陽光下。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拎著塑料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發(fā)出塑料摩擦的細微聲響。
張凌赫終于抬起了頭。
目光平靜地落在門口的身影上,沒有驚訝,沒有審視,也沒有刻意回避,如同看著窗外一片尋常的云,一棵普通的樹。他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措,看到了那袋沾著泥土的蔬菜和那束帶著露水的野花,也看到了他額角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傷痕和眼下依舊濃重的陰影。
空氣有短暫的凝固。只有洱海的風(fēng),依舊不知疲倦地吹拂著畫紙的頁角。
宋威龍似乎被那平靜的目光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又強迫自己迎上去。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只發(fā)出一點干澀的氣音。最終,他極其笨拙地、幾乎是硬著頭皮,將手里那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往前遞了遞,動作生硬得像個第一次送禮物的孩子。
“……老板娘說,她今天去早市,讓我……順便帶點?!彼穆曇艉艿停瑤е稽c長途跋涉后未散的沙啞,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緊張,“……土里剛挖的,新鮮?!?/p>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張凌赫擱在桌角的深灰色卡套,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沾著泥土的鞋尖。那句“順便”顯得如此刻意又蒼白。
張凌赫的視線從宋威龍局促的臉上,移到他遞過來的塑料袋上。翠綠的菜葉從袋口探出,帶著田野的生氣;那束小小的野花,紫色的花瓣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柔弱而堅韌。他沉默了幾秒。
然后,他放下炭筆。
動作很輕,沒有發(fā)出多余的聲響。他站起身,藤椅向后挪動,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他沒有去接那個塑料袋,而是繞過桌子,走向露臺入口的方向。
宋威龍的身體瞬間繃得更緊,幾乎屏住了呼吸,像等待審判的囚徒。他看著張凌赫一步步走近,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張凌赫在他面前站定,距離比停車場那次更近一些。他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汗味、泥土的腥氣,還有一種……屬于陽光曝曬后棉布的味道。不再是停車場那股濃烈的鐵銹、機油和絕望混合的氣息。
張凌赫的目光落在宋威龍緊握著塑料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的手上,然后,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是右手,那只沒有舊傷的、靈活有力的手——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塑料袋。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宋威龍粗糙的手背。那觸感溫?zé)岫稍铩?/p>
“謝謝?!睆埩韬盏穆曇艉芷届o,聽不出什么情緒,就像在感謝一個普通的鄰居。
宋威龍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隨即又被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酸澀感取代。那簡單的兩個字,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他拼命壓抑的情緒閘門。他飛快地低下頭,掩飾瞬間泛紅的眼眶和鼻尖的酸脹,喉嚨里哽得厲害,只能發(fā)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嗯”。
張凌赫拎著袋子,轉(zhuǎn)身走向客棧通向廚房的小門。他沒有再看宋威龍。
“進來坐?!彼穆曇魪那懊?zhèn)鱽恚桓?,卻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露臺風(fēng)大?!?/p>
宋威龍僵在原地,足足有幾秒鐘。他看著張凌赫拎著那袋沾著泥土的蔬菜和野花,背影挺拔而平靜地消失在門后,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那句“進來坐”和“風(fēng)大”在他腦海里反復(fù)回響,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溫暖的重量。
他深吸了一口氣,洱海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水草的氣息,也帶著一絲新鮮的、泥土的味道。他抬手,用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地蹭了一下發(fā)酸的鼻梁,然后,才抬起腳步,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跟隨著那個背影,走進了敞開的木門。
露臺上,陽光依舊明媚。炭筆靜靜躺在攤開的素描本上,旁邊是那個深灰色的卡套。蒼山的雪線在畫紙上沉默著。
風(fēng)吹過,翻動了畫紙的一角,露出了下面新的一頁——一片空白,等待著新的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