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在舊物市場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墨綠色的郵筒。
鐵皮早已銹跡斑斑,"人民郵政"的字樣被歲月啃得只剩半拉,像塊掉了漆的補丁。攤主是個戴藍(lán)布帽的老頭,正用砂紙打磨郵筒上的鐵銹,火星子濺在滿地的舊報紙上,燒出一個個黑洞洞的眼。
"大爺,這郵筒......"林硯的指尖剛觸到冰冷的鐵皮,就被攤主用鉗子拍開。
"別動!"老頭的藍(lán)布帽檐抖得厲害,"這是文物!"
文物?林硯盯著郵筒底部的編號——滬A-1987。她想起沖印店老頭說的話,"當(dāng)年她總來這兒寄信"。1987年的虹口區(qū),東江灣路146號是片灰色的居民區(qū),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火車站圖標(biāo)。
"這郵筒,"老頭往郵筒里啐了口唾沫,"是當(dāng)年鐵路郵局的。后來鐵路改道,就扔這兒了。"
林硯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蹲下來看郵筒口,里面塞著團(tuán)皺巴巴的牛皮紙。用鑷子夾出來,是張泛黃的匯款單,收款人是"陳致遠(yuǎn)",匯款人地址欄寫著"上海市虹口區(qū)東江灣路146號"。
日期是1990年6月15日。
匯款單背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梧桐葉落了,這次是真的金色。"
林硯的手指開始發(fā)抖。她想起日記里的最后一頁,"今天收到她的信。她說,上海的梧桐葉落了,這次是真的金色。"
原來那天,他收到了她的信。
雨又開始下了,這次是冷雨。林硯抱著郵筒往回跑,舊物市場的招牌在風(fēng)里晃得像醉漢,"文革瓷"、"老相機(jī)"、"糧票"的字樣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她跑到巷口的報刊亭,敲得玻璃柜"砰砰"響。
"大爺,有上海地圖嗎?"
大爺從報紙堆里探出頭,眼鏡滑到鼻尖:"小姑娘,現(xiàn)在都用手機(jī)導(dǎo)航了,誰還看地圖?"
"我要1990年的上海地圖!"
大爺被她嚇了一跳,指著角落的舊書攤:"那邊有本《上海交通圖》,87年版的,要不要?"
地圖冊卷得像根油條,林硯付了五塊錢,蹲在屋檐下翻。1990年的虹口區(qū),東江灣路146號是片灰色的居民區(qū),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火車站圖標(biāo)。
她掏出手機(jī)查,現(xiàn)在的東江灣路146號是棟寫字樓。可匯款單上的地址,分明是那里。
雨停的時候,林硯在閣樓的樟木箱里找到了那個牛皮本。是本賬本,里面記著1990年的收支:"6月15日,收到匯款30元。"
"30元?"媽媽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那時候的30元,能買300斤大米呢。"
林硯猛地回頭,媽媽正站在閣樓門口,手里捏著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著藍(lán)裙子,站在兩排高大的梧桐樹下,陽光穿過葉隙,在她發(fā)梢跳成金色的光斑。
"她給你外公寄錢?"林硯的聲音有點抖。
媽媽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照片上,暈開小小的水漬:"不是寄錢,是還鋼筆。"
鋼筆?林硯想起外婆床頭柜里的那支英雄鋼筆,筆帽上刻著模糊的"硯"字。
"你外公走那年,"媽媽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她把鋼筆寄回來了。附言說,等鐵路通了,再還給他。"
鐵路通了......林硯想起外婆說過的話:"阿遠(yuǎn)說,鐵軌會一直鋪下去的......"
鐵軌鋪到了上海,可他沒等到她的鋼筆。
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林硯抱著賬本往回走,老房子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像外婆年輕時擦得锃亮的銅臺燈。她知道,有些信一旦寄出,就永遠(yuǎn)等不到回復(fù)了。
就像有些愛,一旦錯過,就只能藏在泛黃的匯款單里,被時光反復(fù)摩挲,直到字跡模糊,連自己都忘了當(dāng)初的模樣。
推開家門,媽媽正坐在外婆的藤椅上,手里捏著那支英雄鋼筆。墨水瓶倒在桌上,藍(lán)黑的墨水在地板上洇開,像朵開敗的藍(lán)蓮花。
"他給我寫過信。"媽媽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說等鐵路通了,就帶我去北京看天安門??晌沂盏叫诺臅r候,他人已經(jīng)......"
林硯把賬本放在桌上,媽媽的眼淚滴在匯款單上,暈開小小的水漬。
"這張匯款單......"媽媽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匯款單角落,"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他說,要把我拍得像梧桐樹一樣好看。"
梧桐樹......林硯忽然想起什么。外婆的床頭柜里,有本厚厚的相冊,里面全是梧桐樹的照片。春抽芽,夏成蔭,秋落葉,冬積雪,每一張都拍得極其認(rèn)真。
她沖進(jìn)外婆的房間,在床頭柜的最底層找到了那本相冊。最后一頁貼著張泛黃的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地址——上海市虹口區(qū)東江灣路146號。
地址旁邊,畫著棵小小的梧桐樹。
雨勢漸大,窗外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林硯翻開相冊,每一頁都寫著日期,從1987年到2023年,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她一直在拍梧桐樹。
媽媽的哭聲從客廳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被雨水泡軟的棉花。林硯抱著相冊坐在地板上,藍(lán)黑的墨水順著桌角往下淌,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她忽然明白,外婆不是在等一封遲到的回信。
她是在用一生的時間,給那個永遠(yuǎn)等不到回信的人,寄去一份長長的、關(guān)于梧桐樹的日記。
就像那些泛黃的信箋,那些褪色的照片,那些永遠(yuǎn)停在1990年的郵票。
它們都在說同一個故事:有些愛,即使錯過了時間,錯過了空間,也會在某個下雨的午后,從積灰的鐵盒里鉆出來,輕輕敲你的窗。
林硯把相冊放回床頭柜,轉(zhuǎn)身時,看見窗臺上的水珠正順著玻璃往下滑,像誰沒忍住的眼淚。
樓下的梧桐樹葉被雨水洗得發(fā)亮,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響。她想,或許外婆早就收到了那封遲到的回信。
就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當(dāng)她把最后一張梧桐樹的照片夾進(jìn)相冊時,那個穿鐵路制服的年輕男人,正站在時光的另一端,對著她溫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