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時光沖刷了許多痕跡。
我站在“維度”當代藝術中心光潔的走廊里,煙灰色羊絨套裝襯得人沉靜干練。指尖劃過平板屏幕,參展名單上,那個名字如預料般出現(xiàn):祁煜。參展作品:《尋晚》系列。
沒有停頓,沒有波瀾。我是林晚,是這場展覽的執(zhí)行策展人。專業(yè)、高效,才是我的盔甲。
開幕前夜,布展沖刺。展廳燈火通明。我穿梭在裝置和畫作間,冷靜協(xié)調進度。
“林策展,祁煜先生的《尋晚》系列運抵,在3號卸貨平臺,需您確認?!倍鷻C里傳來后勤主管的聲音。
“收到?!甭曇羝椒€(wěn)無波。
3號卸貨平臺,冷風裹挾濕氣灌入。工人正小心搬下包裹嚴實的大型畫作。一個穿深色羽絨服、戴棒球帽的高大身影站在一旁,背對燈光,寥落。即使隔了三年,我也一眼認出——祁煜。
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身。
帽檐陰影遮住大半張臉,但展廳光線勾勒出他深刻的輪廓。曾經意氣風發(fā)的臉龐,此刻被深重的疲憊和寂寥覆蓋。眼窩深陷,下頜繃緊,胡茬青色,整個人像被抽干磨損。他瘦了很多,羽絨服顯得空蕩。只有那雙眼睛在看向我時,驟然迸發(fā)出灼熱光亮,翻涌著震驚、狂喜、痛苦和濃烈的哀求。
那目光像帶著倒鉤的鎖鏈。心臟被無形的手攥了一下。
我徑直走向工人,接過簽收單,拿出鋼筆:“核對件數(shù)。三幅,《尋晚》系列,尺寸無誤。布展位置B區(qū)東側主墻。”快速簽下名字,字跡利落?!靶量?,請盡快運至指定位置?!?/p>
整個過程,沒看他一眼。簽完字,遞還簽收單,轉身離開。
“林晚!”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
腳步停住,沒有回頭。
身后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他追上來,停在一步之遙。灼熱痛苦的目光烙在背上。
“林晚……”他又喚一聲,聲音顫抖,帶著哽咽,“我……畫了三年《尋晚》……”他停頓,積蓄力量,“……畫了三年《尋晚》,才發(fā)現(xiàn)……沒有你的黑夜……會殺人?!?/p>
最后兩個字,輕如嘆息,重如千鈞。
身體幾不可察一晃,指甲掐進掌心。殺人?荒謬!三年前,是誰的血沾在畫布上?是誰的字跡寫著“太亮的光會灼傷眼睛”?是誰親手將我推開?
積攢三年的冰霜尖刺被點燃,化作燎原烈火沖口而出:
“灼傷?!”聲音因憤怒委屈拔高,尖銳撕裂寂靜,“祁煜!三年前,是誰的血?!是誰的字跡寫著‘太亮的光會灼傷眼睛’?!”
我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聲清脆冰冷。
“是我逼你流血嗎?!是我拿刀逼你畫黑暗嗎?!是你!是你自己選擇黑暗!是你親口說我的光是負擔!是毒藥!”
每一字像淬冰子彈射向他。他瞳孔里最后的光亮徹底熄滅,只剩絕望死寂。身體劇烈顫抖,嘴唇翕動,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大顆淚洶涌滾落。
“現(xiàn)在……你說沒有光會‘殺人’?要我回去‘灼傷’你?祁煜!你的痛苦后悔憑什么要我負責?!”
質問耗盡力氣。憤怒火焰燃盡,只剩疲憊冰冷。眼淚奪眶而出,滾燙滑過臉頰??粗蛟诒涞孛?、被痛苦擊垮的樣子,心口舊疤連同血肉被撕裂。
初冬夜雨變大,密集敲打玻璃幕墻。展廳燈火通明,只有他跪地的身影和我站立流淚的輪廓。
祁煜維持單膝跪地,像失去靈魂的石像。淚水未干,新的水珠滾落。但那雙赤紅絕望的眼睛,沉淀下死寂平靜和破釜沉舟的決絕。他沒有辯解乞求,只是仰頭,固執(zhí)地迎接我的憤怒淚水,目光沉甸甸,穿透盔甲。
他慢慢抬起一只手,顫抖著,艱難伸向我。掌心向上,微微攤開。
掌心中央,靜靜躺著一點微小溫潤的光澤——我三年前摘下,留在畫布上的珍珠耳釘。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點微光上。世界驟然失聲。
他攤開的掌心,固執(zhí)卑微地停在空氣里,微微顫抖。那枚珍珠,像凝固的淚,沉默等待回應。
隔著水汽,看著他眼中沉淀到極致的痛苦之海。沒有狡辯推諉,只有焚毀后的荒蕪和獻祭般的承擔。攤開的掌心,像通往過去的橋。憤怒余燼在淚水中熄滅,留下疲憊尖銳的空洞。
我張了張嘴,喉嚨被砂礫堵住,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冰冷眼淚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