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通知貼到槐花巷那天,老槐樹最先被畫上猩紅的“拆”字。
阿霽踮腳去摸,指尖沾了漆,像血。沈硯拿濕布去擦,越擦越臟,反倒暈開一片,像誰把傷口硬摁在樹皮上。
“別擦了,”阿霽輕聲說,“它疼。” 第二天開始,余勝利雇了輛舊貨車,一趟趟把老屋里的東西往外扔。
爺爺?shù)奶僖巍⒛棠痰募徿?、阿霽寫作業(yè)的小方桌,全被摔進車廂,砰砰響。
沈硯趕到時,阿霽正跪在雪水里,撿一只碎成兩半的搪瓷缸——那是奶奶每年蒸槐花糕用的。
“讓開。”余勝利叼著牙簽,抬腳就要踹。
沈硯沖過去,用后背擋下那一腳。踹在肩胛骨,鈍痛像火,可他死死抱住阿霽,沒讓她再摔一次。
王鳳霞倚在門框上,冷笑:“小崽子,英雄救美?行,今晚七點之前,你們搬不完,我就點火?!薄 √旌诘煤芸?。
最后一車家具拉走,巷子里只剩老屋的空殼。
沈硯和阿霽把還能用的東西碼在槐樹下:一床棉被、一口鐵鍋、一盞舊臺燈,還有那只糊了兩次的燕子風箏。
沈硯把風箏拆開,竹篾抽出,重新排骨,用細鐵絲加固。
“今晚得讓它飛一次?!彼f,“飛得高高的,讓他們夠不著?!薄 ∷麄?nèi)チ顺悄虾拥獭?/p>
路燈壞了,堤上一片黑,只有對岸工地的探照燈掃過來,像一把巨大的刀。
風從河面卷來,帶著冰碴,割得臉生疼。
沈硯把線軸遞給阿霽:“先松三圈,再逆風跑?!?/p>
阿霽沒動。
她抬頭,看見風箏在黑暗里被風鼓起,像要掙脫一切,卻又被那根細線死死拽住。
“沈硯,”她突然開口,“如果我松手,它會不會飛得比樹還高?”
“會?!?/p>
“那……會不會再也回不來?”
沈硯沉默片刻,把線軸從她手里抽出來,一圈一圈纏在自己腕上。
“回不來,我就去找?!薄 ★L箏終于升空。
河堤盡頭,探照燈的光柱掃過,照亮了風箏上重新畫的圖案:
一棵槐樹,樹下兩個小人,一個高一點,一個矮一點,手牽著手。
阿霽仰頭,眼淚被風吹得四散。
她忽然大喊:“沈硯——”
“嗯?”
“我——叫——阿霽!”
聲音被風撕碎,又迅速拼好,傳得很遠很遠。 回巷口時,已過零點。
老屋門前堆滿建筑垃圾,鐵門上貼著封條。
槐樹還在,樹腰的紅“拆”字卻被雪覆蓋了半邊,像被誰偷偷哭過。
沈硯把行李綁在自行車后座,拍了拍橫梁:“上車?!?/p>
阿霽側(cè)坐上去,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背上。
“去哪?”
“車站。先坐凌晨四點的綠皮車,去省城。車票我買好了?!?/p>
“錢呢?”
沈硯沒答,只把腳蹬踩得飛快。
雪在車輪下吱呀作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告別?! 『蜍囀覠艄鈶K白。
沈硯從懷里掏出一只鐵盒,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沓零錢,最上面是一張紙條:
“給阿霽買一雙棉鞋?!嘀魅卫罾蠋煛?/p>
原來,作文比賽的獎金根本沒到賬,是班主任提前墊付;沈硯打了一周零工,又偷偷賣了母親留下的手表。
阿霽把紙條折成小方塊,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沈硯,”她輕聲問,“以后我們還能回來嗎?”
“能?!鄙虺幦鄟y她的劉海,“槐樹在,我們就回得來?!薄 ×璩克狞c,綠皮車鳴笛。
車廂里塞滿打工返鄉(xiāng)的人,他們擠在過道,像一節(jié)節(jié)被鋸斷的木頭。
沈硯護著阿霽,找到兩個連座。
阿霽靠窗,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看站臺上的雪被車燈照得刺亮。
列車啟動的瞬間,她忽然喊:“風箏!”
沈硯順著她手指的方向——
候車室屋頂,那只燕子風箏被風吹得鼓起,卡在避雷針上,線頭垂下來,在雪里飄啊飄,像一條找不到歸宿的尾巴?! ∩虺幭胂萝嚕瑓s被人群堵住。
車門哐當一聲關(guān)死,列車緩緩駛出站臺。
風箏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粒黑點,消失在雪幕里。
阿霽把臉埋進沈硯的臂彎,肩膀一抖一抖。
沈硯沒說話,只是把她摟得更緊?! ∈〕潜冉抢涞酶苯?。
風像無數(shù)把薄刀片,貼著骨頭刮。
沈硯的小姨在城西市場開花店,小小的門面,門口堆著成桶的康乃馨、滿天星、白菊。
小姨叫沈霜,比沈硯大十二歲,眼角有一顆淚痣。
她聽完沈硯的來意,沒多問,只把阿霽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手這么涼,先喝姜湯?!薄 』ǖ甓怯虚g小閣樓,放一張折疊床,一只舊衣柜。
沈霜指了指:“你們倆先住這。阿霽幫我包花,沈硯去批發(fā)市場扛貨,一天八十?!?/p>
夜里,阿霽縮在折疊床上,聽樓下卷簾門嘩啦落下的聲音,像一道閘,把過去全部關(guān)在外面。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看見沈硯坐在樓梯口,借走廊的燈看書——《花卉栽培技術(shù)》。
“你真想開花店?”阿霽蹲在他旁邊。
“嗯?!鄙虺幱勉U筆在書頁上畫線,“等攢夠錢,回江城,把槐樹買下來,在旁邊開花店,店名叫‘霽色’?!?/p>
阿霽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輕聲念:“霽色,雨過天霽的顏色。” 日子像被刀片削薄的肥皂,一天天滑過去。
阿霽學會了用棉紙包玫瑰,用滿天星填縫,用英文報紙襯底;她包的花束漂亮又便宜,常常一上午就賣完。
沈硯每天凌晨四點去批發(fā)市場,扛一百斤百合,肩膀勒出血痕。
月底,沈霜把兩疊皺巴巴的鈔票放在桌上:“你們倆的工錢?!?/p>
阿霽抽出一張十塊,其余推回去:“給沈硯買件厚外套,他咳了?!?/p>
沈硯把一張五十塞進阿霽口袋:“給阿霽買凍瘡膏,她手裂了?!?/p>
沈霜看著兩張推來推去的鈔票,忽然別過臉,悄悄抹了一把淚。 冬至夜,花店提前打烊。
沈霜煮了一鍋湯圓,三個人圍坐在小圓桌。
窗外飄雪,像有人在天上撕棉絮。
阿霽咬開湯圓,芝麻餡流出來,燙得她直吸氣。
沈硯把碗推過去:“慢點,沒人和你搶。”
沈霜突然開口:“阿霽,你爸媽找來了?!?/p>
空氣瞬間凝固。
“昨天,他們?nèi)ヅ沙鏊鶊蟀福f你被人拐帶。”
阿霽手里的勺子當啷掉進碗里。
沈硯攥緊筷子,指節(jié)發(fā)白。
沈霜嘆口氣:“我告訴他們,你們在我這打工,他們說明天來帶人?!?/p>
她看向阿霽,聲音低卻堅定:“你想回去嗎?”
阿霽搖頭,眼淚砸在湯圓里。
沈硯放下筷子,聲音沙?。骸靶∫蹋瑤臀覀??!?/p>
沈霜沉默片刻,從抽屜里拿出兩張火車票——
“去南方,花都。我?guī)熜衷谀沁呌忻缙?,缺學徒。明天凌晨兩點,我送你們?!薄 ⊙┰较略酱?。
花店卷簾門半掩,透出一線暖光。
阿霽蹲在角落,把最后幾枝康乃馨包成一束,用英文報紙裹好,插上卡片:
“送給十年后的自己——阿霽。”
沈硯把那張卡片接過來,在背面寫了一行小字:
“我在?!薄 ×璩恳稽c五十,出租車停在巷口。
沈霜把行李遞給他們,最后一次替阿霽理了理劉海。
“阿霽,記住——你的名字是雨過天霽,不是多余?!?/p>
阿霽點頭,眼淚被風吹得四散。
沈硯把行李箱扛上車,轉(zhuǎn)身,沖沈霜深深鞠了一躬。
車門關(guān)上的瞬間,阿霽隔著車窗,看見花店門口的霓虹燈在雪幕里暈開,像一朵巨大的、永不凋謝的槐花?! ×熊噯?,鐵軌發(fā)出鈍重的轟鳴。
阿霽靠在沈硯肩上,輕聲問:“我們還會回來嗎?”
沈硯握緊她的手,掌心滾燙。
“會?!?/p>
“槐樹在,我們就一定回得來?!薄 〈巴?,雪片翻飛,像無數(shù)只斷線的風箏,在黑夜中尋找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