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覆蓋了城市。沈靜用鑰匙打開家門,動作比平時重了幾分??蛷d里一片狼藉——恐龍睡衣隨意地搭在沙發(fā)扶手上,幾個印著“勁爆雞米花”和“肥宅快樂水”的空袋子散落在地毯上,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油炸食品的余味。她面無表情地掃過這一切,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徑直走向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玻璃杯壁凝結(jié)的水珠滑落,涼意順著指尖蔓延。
陽臺的推拉門開著,夜風(fēng)裹挾著夏末的微涼灌入。一個穿著寬大T恤短褲、頭發(fā)亂糟糟的身影,正背對著客廳,趴在陽臺欄桿上,像一只被暴雨淋透、垂頭喪氣的大型犬。聽到腳步聲,那背影明顯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沈靜端著水杯,走到陽臺門邊,斜倚著門框。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只有遠(yuǎn)處城市的車流聲和樓下草叢里不知名小蟲的鳴叫。
“所以,”沈靜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像冰塊落入玻璃杯,清脆而冷冽,“‘重感冒’的癥狀,包括穿著女仆裝在星輝中學(xué)大禮堂表演劈叉,以及精準(zhǔn)地把假發(fā)投擲到評委桌上?”
趴在欄桿上的背影猛地一抖。沈曜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還帶著沒洗干凈的、五顏六色的舞臺妝殘留,額頭上甚至貼著一張小小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大概是摔倒的紀(jì)念品)。他眼神躲閃,不敢看沈靜,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fā)出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姐,我錯了?!?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點真實的委屈和沮喪,“我就是……就是想給你個驚喜??茨惝?dāng)評委那么辛苦……想讓你看看,你弟弟其實……也挺厲害的?!?雖然結(jié)果像個災(zāi)難片。
沈靜抿了一口冰水,沒說話。她看著弟弟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看著他T恤領(lǐng)口露出的鎖骨處一小塊擦傷的紅痕,看著他耷拉著的腦袋,像一只被斗敗的小公雞。那份在評委席上積攢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不知為何,在夜風(fēng)里悄然消散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無奈和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心軟的東西。
“驚喜?”她重復(fù)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確實夠‘驚’的?!?/p>
沈曜的頭垂得更低了。
沈靜放下水杯,走進陽臺,夜風(fēng)吹起她一絲不茍的盤發(fā),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讓她冷硬的輪廓在夜色里顯得柔和了些許。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然后遞到沈曜面前。
屏幕上,赫然是星輝中學(xué)大禮堂的舞臺。畫面中央,穿著女仆裝、戴著粉色假發(fā)的“三月七”正高高舉起手中的道具(一根裹著錫箔紙的棒棒糖),努力做出一個元氣滿滿的笑容,雖然那笑容在厚厚的舞臺妝下顯得無比僵硬和用力。背景是炫目的燈光和模糊的觀眾席。
沈曜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姐?!你……你錄下來了?!” 他以為姐姐只會給他打一個史上最低分然后拂袖而去!她竟然錄了像?這簡直比看到他劈叉還讓他震驚!
“嗯。”沈靜收回手機,聲音依舊平淡,但仔細(xì)聽,似乎少了幾分冰碴子,“動作僵硬,表情失控,節(jié)奏全無,臨場反應(yīng)災(zāi)難級?!彼D了一下,目光投向遠(yuǎn)處城市的燈火,語氣里帶上了一種近乎微不可察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和,“……不過,舉棒棒糖那個動作,眼神倒是……挺認(rèn)真的?!?她沒說出口的是,在那個瞬間,透過那拙劣的妝容和可笑的裝扮,她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小小的、胖乎乎的沈曜,舉著自己畫得歪歪扭扭的“全家?!保荒樒诖剡f給她看時的眼神。
沈曜徹底愣住了,傻傻地看著姐姐的側(cè)臉,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她。一股酸酸澀澀的熱流毫無預(yù)兆地沖上他的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猛地吸了下鼻子,掩飾似的,也飛快地從自己那件寬大T恤的口袋深處(一個連姐姐都不知道的、專門藏零食的秘密口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手指有點哆嗦地點開相冊,遞到沈靜面前。
屏幕亮起,照片的背景是“啟明星”科技明亮現(xiàn)代的辦公區(qū)走廊。照片的主角是沈靜。她穿著那身標(biāo)志性的深灰色西裝套裙,正微微彎著腰,神情專注地對著一個看起來剛?cè)肼?、滿臉緊張的小姑娘講解著手中平板電腦上的圖表數(shù)據(jù)。她側(cè)臉的線條依舊清晰冷硬,但那雙平時總是透著距離感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映著屏幕的光,帶著一種近乎溫和的耐心。她的一只手甚至還輕輕搭在那個新員工的椅背上,是一個無聲的支持姿態(tài)。照片顯然是偷拍的,角度有點歪,但捕捉到的那個瞬間卻無比清晰。
“喏,”沈曜的聲音有點悶,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你的驚喜……沒送成。不過……這個,我在壯壯他哥手機上翻到的,他哥是你們公司IT部的?!彼w快地瞥了一眼姐姐,又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拖鞋,“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你訓(xùn)人的時候……也沒那么嚇人?!?/p>
沈靜的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落在那個連她自己都未曾留意過的瞬間。照片里的自己,眼神專注,姿態(tài)放松,甚至帶著一種……溫柔?她握著欄桿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夜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發(fā)絲,也似乎吹散了某些一直籠罩著她的東西。她看著照片,又抬眼看了看面前這個鼻頭紅紅、眼睛也紅紅、像只委屈大狗狗的弟弟。
沉默再次籠罩陽臺,但這次,空氣里流淌的,不再是冰冷的對峙,而是一種奇異的、笨拙的暖流。
沈靜輕輕吸了一口氣,打破了這份安靜?!懊魈煜挛鐑牲c,”她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晰條理,但那份冷硬似乎被夜風(fēng)吹淡了許多,“你那位差點被紅酒‘洗禮’的上司,陸沉陸總,約我去他辦公室‘面談’?!?她特意加重了“面談”兩個字,語氣微妙。
沈曜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殘留的委屈瞬間被驚恐取代:“啊?!姐!他……他不會要告我吧?要我賠他那身西裝?那得多少錢?。?!把我賣了也賠不起??!” 他腦海里瞬間閃過陸沉那冰冷刺骨、仿佛要把他凍結(jié)在原地的眼神。
看著弟弟瞬間煞白的小臉,沈靜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拋出了另一個炸彈:“巧了?!彼D了頓,目光帶著點審視的意味落在沈曜臉上,“你們星輝中學(xué)的周校長,也給我發(fā)了邀請函,希望我能抽空去擔(dān)任他們新學(xué)期的‘校外德育顧問’,重點協(xié)助整頓一下某些過于‘活躍’的社團風(fēng)氣?!?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沈曜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
沈曜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嘴巴張成了“O”型,足以塞進一個雞蛋。德育顧問?整頓社團?這指向性也太明顯了吧!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未來在姐姐的“特別關(guān)照”下,穿著整潔的校服,端坐在德育處小板凳上寫萬字檢討的凄慘畫面了。
“姐……”他哀嚎一聲,感覺天都要塌了。
就在這時——
“嘀嘀!嘀嘀嘀——!”
樓下小區(qū)道路上,突然傳來一陣異常響亮、帶著點不耐煩意味的汽車鳴笛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瞬間打破了陽臺上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
姐弟倆同時被這突兀的聲音驚動,下意識地循聲向下望去。
只見一輛線條流暢、在昏暗路燈下依舊反射著低調(diào)卻奢華光澤的黑色豪車,正緩緩?fù)T陔x他們單元樓不遠(yuǎn)的路邊。車窗無聲地降下,駕駛座的位置,一張棱角分明、帶著上位者威嚴(yán)的男性側(cè)臉露了出來。
那張臉……
沈靜和沈曜臉上的所有表情——無論是沈靜的冷靜,還是沈曜的驚恐哀嚎——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如同被按下了刪除鍵,徹底凝固、消失!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
沈曜手里的手機,“啪嗒”一聲,直直地掉在了陽臺冰冷的瓷磚地面上。屏幕撞擊地面,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屏幕上那張沈靜溫和指導(dǎo)新員工的照片,瞬間被蛛網(wǎng)般的裂痕覆蓋。
沈靜握著的玻璃杯也猛地一晃,冰水濺出幾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刺骨。
兩人如同兩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眼睛死死地盯著樓下那張從車窗里露出的、冷峻而熟悉的臉。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帶著歲月模糊痕跡的稱呼,不受控制地、帶著巨大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同時沖破了他們的喉嚨:
“舅……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