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割舌
平城地牢建于永固陵之下,以整塊玄鐵澆鑄,四壁生霜。
宋雁被鎖在龍脊柱——一根從穹頂垂落的鐵柱,柱身雕鱗,片片逆張,釘入琵琶骨的鎖鉤便穿在逆鱗之中。
火盆離他三丈,火光被鐵壁吸走,只剩一點(diǎn)橘紅,像將熄未熄的心尖血。
第一日,魏人端來降表,金漆托盤,十二處朱砂指印。
宋雁垂目,血從齒縫溢出,滴在降表上,暈開一朵枯梅。
第二日,魏人奉上盟書,白帛黑字,蓋著“大魏皇帝之璽”。
宋雁抬手,以血為墨,在盟書背后寫:
“雁翅雖折,不向北風(fēng)?!?/p>
第三日,拓跋燾親至,金冠貂裘,腰懸七寶刀。
他俯身,以刀背抬起宋雁下頜:“宋鎮(zhèn)南,跪一次,換你南朝十年太平?!?/p>
宋雁笑,唇角血珠滾落:“南朝太平,自有晏相。雁只跪大宋社稷,不跪北虜。”
拓跋燾眸色驟沉,刀鋒一轉(zhuǎn),對準(zhǔn)宋雁右眼:“那便剜了這雙南雁之目,看它還能望南否?”
刀尖將落未落,地牢石門轟然開啟。
晏時立于風(fēng)雪之中,一襲白衣,披朱紅丞相大氅,像一瓣雪里開出的朱砂梅。
他雙手捧詔,詔書以金泥封口,蓋著“永光皇帝攝政之璽”。
拓跋燾挑眉:“晏相只身入虎穴,何所恃?”
晏時不答,只展開詔書,以指蘸雪水,在詔尾添一行小字:
“以江北六州,易宋雁?!?/p>
筆鋒未收,雪水已凍,墨跡凝成冰晶。
拓跋燾大笑:“六州換一人,晏相好大手筆。”
晏時抬眼,眸色比冰更冷:“再加一條?!?/p>
“講?!?/p>
“割我舌,留他命?!?/p>
地牢死寂,火盆噼啪一聲,火光驟亮,映出拓跋燾眼里的訝異與興奮。
“成交。”
夜深,雪落無聲。
晏時獨(dú)入偏殿,案上置一柄匕首,刃薄如蟬翼,映出他蒼白的唇。
銅鏡在前,鏡背“映淮”二字被燭火映得血紅。
他抬手,以指撫過銅鏡,指尖微顫,似在告別。
匕首貼上舌根,寒光一閃。
血濺銅鏡,鏡中晏時張口,卻再無清談。
雪從窗欞飄入,落在刃上,血與雪交融,化為一灘淡紅。
晏時以指蘸血,在宋雁掌心寫下兩字:
“活下去。”
字跡顫抖,卻滾燙,像是要烙進(jìn)骨血。
宋雁睜眼,瞳孔驟縮,鐵鏈嘩啦作響。
晏時以指尖封住他唇,搖了搖頭,示意莫出聲。
隨后,他俯身,以額抵宋雁額,無聲地、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那一瞬,地牢萬籟俱寂,唯有血滴雪聲,如更漏。
自此,晏時噤聲。
朝堂之上,他以筆為刃,朱批如血;
人后,他以指為舌,掌心寫字,字跡依舊清峻,卻再無清談風(fēng)流。
宋雁被解了琵琶鉤,卻未解枷鎖,因拓跋燾言:
“晏相只買了你的命,未買你的自由。”
晏時每日辰時必至地牢,以筆談與宋雁對弈。
棋盤以血為界,棋子以指為語。
一局未完,宋雁以指蘸血,在棋盤中央寫:
“舌雖斷,心未啞。”
晏時微微一笑,提筆回:
“天下未平,何以言???”
臘月廿三,平城大雪。
晏時立于地牢之外,披朱紅大氅,雪落其上,紅白分明。
他以指為筆,在雪地上寫:
“子歸,等我?!?/p>
字跡未消,已被新雪覆蓋,像一場無人知曉的誓言。
地牢內(nèi),宋雁以指尖描摹掌心那兩枚血字,血已干,卻滾燙如初。
他抬頭,望向鐵窗外一方灰白天幕,低聲道:
“晏阿彌,我等你?!?/p>
聲音沙啞,卻穿透鐵壁,與雪同落,與血同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