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變成了一鍋粘稠的、不斷被攪拌的濃粥?；煦?，破碎，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意識像沉在海底的石頭，偶爾被暗流掀起，窺見一絲微弱的光，旋即便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有時是刺眼的白光，在頭頂嗡嗡作響。

有時是儀器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滴答聲，像永不停歇的秒針，切割著虛無。

有時是模糊的人影晃動，穿著白色的衣服，聲音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聽不真切。

疼痛是永恒的底色。有時像鈍刀子割肉，有時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扎進骨頭縫里。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某個地方，帶來一陣尖銳的、讓人窒息的痛楚。我試圖抬起手，想摸摸那里，想確認那撕裂般的劇痛源頭，但手指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偶爾，在那些短暫、混亂的清醒碎片里，一個名字會毫無征兆地跳出來，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灼痛我的神經(jīng)。

林薇。

林薇是誰？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插進記憶混沌的鎖孔，卻怎么也擰不動。伴隨這個名字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空洞的、仿佛心臟被硬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這痛楚如此尖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讓我在混沌中也忍不住蜷縮起來，發(fā)出無聲的呻吟。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冰冷和絕望，如同極地的海水，瞬間將靈魂凍結(jié)。

林薇……

我記不起她的臉，記不起她的聲音。但每一次這個名字浮現(xiàn)，左肩下方那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就會傳來一陣灼熱的悸動。像是有滾燙的烙印在皮肉深處蘇醒。我的手指會不受控制地、神經(jīng)質(zhì)地摸索過去，隔著粗糙的病號服布料，一遍遍按壓著那塊凹陷下去的、扭曲的疤痕。仿佛那是唯一真實的坐標，是連接那個模糊名字和這片混沌黑暗的唯一橋梁。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年。那片混沌的黑暗終于開始一點點褪去。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意識緩慢地、艱難地浮出水面。

刺眼的光線讓我本能地瞇起眼睛，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喉嚨干得像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我轉(zhuǎn)動著僵硬如同銹死的齒輪般的脖頸，打量著四周。

一個狹小的、蒼白的空間。墻壁是沒有任何溫度的慘白?？諝庵袕浡舅鸵环N……淡淡的、陳舊灰塵的味道。一張鐵架床，鋪著漿洗得發(fā)硬的白色床單。一個掉了漆的床頭柜，上面放著一個印著紅色十字的塑料杯。一扇小小的、裝著鐵柵欄的窗戶，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光禿禿的樹枝在冷風中搖晃。

陌生的環(huán)境，冰冷的死寂。我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女聲響起，打破了死寂。我遲鈍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護工服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盆。她的臉圓圓的，顴骨很高，帶著一種長期操勞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她放下盆，走到床邊，動作熟練地擰了一把熱毛巾，不由分說地開始給我擦臉。溫熱的毛巾觸碰到皮膚，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八隳忝螅彼贿叢?，一邊絮叨著，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在談?wù)撎鞖?，“睡了快七年了，跟個木頭人似的。我們這養(yǎng)老院的護工都換了好幾茬了，就你還在這兒躺著?！?/p>

七年？養(yǎng)老院？木頭人？

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石頭砸進混沌的意識，激不起任何漣漪，只有一片茫然。我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床頭柜上那個塑料杯上。杯壁上，印著一行模糊的小字：“康樂慈善基金會捐贈”。

康樂……張康樂？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心臟猛地一縮，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左肩下方的疤痕又開始灼熱地悸動。張康樂！這個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驚雷，劈開了混沌的迷霧！

他是誰？林薇又是誰？那個名字帶來的空洞和劇痛再次席卷而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清晰！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氣音。

“別費勁了，”護工嘆了口氣，直起身，把毛巾扔回盆里，水花四濺，“能醒過來就不錯了。植物人醒過來能說話的可不多?！彼叩介T邊，拿起遙控器，隨手按開了掛在墻壁高處的一臺舊電視?！斑觯约嚎纯窗?，外面都啥樣了?！?/p>

電視屏幕閃爍了幾下，跳出了畫面。色彩有些失真，聲音也有些沙啞。正在播放的是一個制作略顯粗糙的公益宣傳片。激昂的配樂響起，屏幕上閃過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穿著整潔的制服，在陽光下訓(xùn)練、宣誓。

“為了人民的安寧，為了頭頂?shù)木?，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筑起禁毒的鋼鐵長城！”一個莊嚴肅穆的男聲畫外音響起，字字鏗鏘。

畫面切換。一張放大的、黑白的女性照片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輕，可能二十多歲。眉宇間帶著一股英氣，眼神清澈明亮，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穿著筆挺的警服，肩章上的星徽在照片里也顯得熠熠生輝。

林薇！

這個名字，這張臉！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深處！所有的混沌、所有的麻木在瞬間被撕得粉碎！尖銳的、足以摧毀一切的劇痛如同海嘯般從心臟爆發(fā)，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左肩下方的傷口仿佛被再次撕裂，痛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窒息！

是她！墜海前最后看到的畫面，那雙燃燒的眼睛里映照出的，就是這張臉！那個撲向他，為他擋下子彈的身影！那個在冰冷海水中，被他死死抓住手臂、無聲吶喊“別走”的名字！

“林薇……”我嘶啞地、破碎地擠出這個名字，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哀鳴。喉嚨劇痛，一股腥甜涌了上來。

護工似乎沒聽清，或者是根本不在意。她正拿著抹布擦拭床頭柜，頭也沒回，只是用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語氣接了一句：“哦，你說這女警??？林薇。電視里不說了嘛，緝毒英雄。七年前一次大行動，就在南邊海上，犧牲了。嘖嘖，聽說可慘了，尸骨都沒找回來……”

“七年前”、“犧牲”、“尸骨無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剛剛蘇醒、還無比脆弱的心臟！

世界驟然失聲。電視里那個莊重的畫外音還在繼續(xù)，激昂的配樂還在流淌，護工擦拭床頭柜的窸窣聲也還在……但所有聲音都瞬間被抽離了。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張凝固在黑白照片里的、年輕的笑臉，和護工那平淡的、宣判死刑般的低語。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全身每一個細胞。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心臟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隨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狠狠攥住，瘋狂地擠壓、蹂躪！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被碾碎胸腔般的悶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逸出。我猛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地、痙攣般地抓住胸口的病號服布料，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爆出駭人的青白色。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那顆正在被無形巨手捏碎、揉爛的心臟。

眼前的一切——慘白的墻壁，灰蒙蒙的窗戶，護工麻木的側(cè)臉——都開始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褪色，最終被一片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黑紅所覆蓋。那黑紅里，只有那張黑白照片上林薇的笑臉，清晰得如同刀刻斧鑿，烙印在瀕死的意識里。

黑暗再次降臨。這一次，帶著滅頂?shù)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