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國最受寵皇子×軟弱不受寵公主】
紫宸殿那場驚心動魄的風(fēng)暴過后,鎬京的皇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石,表面看似恢復(fù)了往日的秩序,但水面之下,卻是暗流洶涌,殺機(jī)四伏。
太子張康陽被禁足東宮,如同一頭被拔去了利齒、困在籠中的餓狼,其黨羽或被清洗,或蟄伏潛藏,伺機(jī)反撲。而二皇子張康樂,雖因“府中防衛(wèi)失察”被罰俸禁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經(jīng)此一役,他在朝野的聲望不降反升,皇帝那最后一句“受委屈了”,更是耐人尋味。
靜怡軒的日子,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守衛(wèi)似乎比以往森嚴(yán)了些,但送來的東西卻愈發(fā)精細(xì)。上好的銀霜炭日夜不息,驅(qū)散了深冬最后的寒意;精致的膳食點心不斷;甚至還有幾套嶄新的、料子更上乘、繡工更精美的宮裝被送了進(jìn)來。那個曾送來棋譜的和善嬤嬤,如今也常帶著恭敬的笑意來詢問起居是否安適。
雪團(tuán)在溫暖舒適的殿內(nèi)養(yǎng)得越發(fā)油光水滑,成了我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
“雪團(tuán),”我抱著它溫軟的身體,指尖無意識地梳理著它頸后蓬松的毛發(fā),望著窗外枝頭悄然萌發(fā)的點點綠意,聲音低得如同耳語,“你說……他會不會來?”
那天紫宸殿外他無聲的頷首和眼中熾熱的光芒,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里??勺阅侵?,他便被禁足府中,音訊全無。靜怡軒這方小小的天地,依舊被無形的墻隔絕著。
雪團(tuán)在我懷里舒服地打了個滾,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琥珀色的眼睛半瞇著,似懂非懂。
日子在等待與猜測中滑過。窗外的海棠樹抽出了嫩芽,一日綠過一日。就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殿內(nèi)灑下溫暖的金色光斑時,殿門外傳來了熟悉的、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
我的心猛地一跳,抱著雪團(tuán)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
“吱呀——”
殿門被輕輕推開。逆著門外斜陽的光暈,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
張康樂。
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蟠龍常服,身姿如松,只是眉宇間似乎多了幾分風(fēng)霜磨礪后的沉靜與內(nèi)斂。半月禁足,并未消磨他的鋒芒,反而如同淬煉過的精鋼,光華內(nèi)蘊。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俊朗的側(cè)臉輪廓,也落進(jìn)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
他的目光,越過殿內(nèi)溫暖的空氣,精準(zhǔn)地、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沒有言語,沒有寒暄。他就那樣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我。那雙眼睛里,翻涌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有紫宸殿上劫后余生的余悸,有對我那聲“我作證”的深沉震動,有長久禁足后終于得見的釋然,更有一種……一種近乎滾燙的、毫不掩飾的專注與探尋。
那目光,不再是居高臨下的審視,不再是冰冷的探究,而是一種平等的、甚至帶著某種沉重分量的……凝視。
雪團(tuán)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從我懷里輕輕掙脫,跳下地,警惕又好奇地繞著張康樂的錦靴轉(zhuǎn)了一圈,嗅了嗅,然后跑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袖。心跳得有些快,臉頰也微微發(fā)燙。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炭盆里銀霜炭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終于,他動了。
他邁開步子,一步步走進(jìn)殿內(nèi),腳步沉穩(wěn),最終在我面前幾步之外停下。他身上帶著外面清冽的寒氣,混合著一種淡淡的、屬于上好沉水香的味道。
“那盤棋,”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沉默,“‘龍潛于淵’,后來如何了?”
我微微一怔,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問的,竟是棋局?不是紫宸殿?不是那枚鐵片?不是那句“我作證”?
“后來……”我定了定神,努力忽略他目光帶來的壓力,指了指窗邊矮幾上依舊保持原樣的棋盤,“我推演過,黑棋雖失腹地一隅,但根基雄厚,若能及時舍棄部分邊角糾纏,轉(zhuǎn)而穩(wěn)固中腹,利用厚勢壓制白棋那條新活的小龍,勝負(fù)……猶未可知。”
我走到矮幾邊,指尖拈起一枚黑子,點在棋盤一處:“若黑棋落于此位,看似退讓,實則……”
話未說完,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自然地拈起另一枚黑子,落在了我指點的位置旁邊一處。
“落這里如何?”他接口道,聲音近在咫尺。不知何時,他已站到了我身側(cè),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我微微籠罩。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沉水香,清晰地縈繞在鼻尖。
我心頭一跳,強自鎮(zhèn)定,目光落在他所指的位置,思索片刻:“此招更險,但若成,可一舉切斷白棋小龍與邊角的聯(lián)系……”
“置之死地而后生?!彼统恋穆曇魩е唤z棋逢對手的銳氣,“戰(zhàn)場之上,有時亦需行險?!?/p>
戰(zhàn)場?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橋梁,瞬間將方寸棋盤與金戈鐵馬的疆場連接起來。我心頭微動,幾乎是下意識地,指尖劃過棋盤上一條蜿蜒的“山脈”走勢:“此處地形,若設(shè)伏兵于隘口兩側(cè)高地,誘敵深入谷地,再以滾木礌石封其后路,縱敵有千軍萬馬,亦成甕中之鱉。恰似棋局中‘關(guān)門打吃’之勢?!?/p>
話一出口,我才猛然驚覺失言!一個敵國公主,竟在景朝皇子面前談?wù)撆疟缄嚕?!我猛地頓住,臉色瞬間煞白,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驚慌地看向他。
然而,預(yù)想中的驚疑、警惕甚至震怒并未出現(xiàn)。
張康樂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眼眸驟然亮起,如同寒夜中驟然點燃的星辰,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震驚、激賞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探究欲!他非但沒有因我的“妄言”而怒,反而猛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幾乎要將我穿透!
“鷹愁澗?你說的是云國西北的鷹愁澗?”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此計甚妙!然則,若敵軍前鋒狡詐,只以小股兵力試探,主力卻從側(cè)翼緩坡攀援而上,搶占隘口高地,又當(dāng)如何?”
他的追問,帶著一種棋手對弈時的銳利和將領(lǐng)推演戰(zhàn)局的嚴(yán)謹(jǐn),瞬間將我卷入其中。方才的驚慌被他眼中那純粹的、對“棋局”與“戰(zhàn)局”交融的狂熱所驅(qū)散。仿佛此刻,我們不再是敵國的皇子和公主,只是兩個沉浸于沙盤推演的同道中人。
我被他眼中的光芒所攝,心神激蕩,思路竟也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我指著棋盤上另一處代表緩坡的散子:“故,伏兵需分作三股。一股于谷底誘敵,示敵以弱;一股藏于隘口兩側(cè)高地,此為明伏;最關(guān)鍵一股,需提前數(shù)日,悄然潛行至緩坡之后,深溝高壘,偃旗息鼓,此為暗伏!待敵主力攀至半途,筋疲力盡之際,暗伏之兵驟然殺出,居高臨下,滾石火油齊發(fā)!同時明伏之兵封堵隘口,谷底之兵反身掩殺!三面合圍,縱敵有通天之能,也難逃覆滅!”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指尖在棋盤上快速移動,仿佛在指揮著千軍萬馬。那些在冷宮孤寂歲月里,在殘破兵書上看到的、在腦海中反復(fù)推演過的奇謀詭道,此刻如同被壓抑許久的巖漿,找到了噴薄的出口!
張康樂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我的指尖,隨著我的講述,他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那是一種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般的灼熱!當(dāng)我話音落下,殿內(nèi)陷入短暫的、只有彼此呼吸聲的寂靜時,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牢牢鎖住我,聲音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震動和激賞:
“好一個‘明暗相濟(jì),三面合圍’!此等環(huán)環(huán)相扣、險中求勝之策,非深諳山川地理、洞察人心戰(zhàn)陣者不可為!”他向前一步,距離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跳躍的光芒,“姜晚,你究竟……”
他的話戛然而止。目光依舊灼熱地鎖著我,但眼底深處,那翻涌的激賞和探究之下,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東西,如同潛流般悄然涌動。那里面有震驚,有欣賞,有棋逢對手的興奮,還有一種……一種仿佛要將眼前之人徹底看透、牢牢鎖定的強烈占有欲。
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將我們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疊在冰冷的地磚上。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雪團(tuán)在角落的軟墊上翻了個身。
他離得那樣近,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的熱意,能看清他長而濃密的眼睫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映著一個小小的、有些驚慌失措的我。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他不再追問,只是這樣深深地看著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無聲的、卻又重逾千鈞的力量,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吸入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地、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眼中的灼熱光芒稍稍內(nèi)斂,但那份深沉的專注卻絲毫未減。
“此局精妙,”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當(dāng)浮一大白?!?/p>
他轉(zhuǎn)身,走向殿門口,對候在外面的內(nèi)侍低聲吩咐了幾句。很快,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壺溫好的御酒被送了進(jìn)來,擺放在窗邊的矮幾上,恰好與那盤未盡的棋局相鄰。
他撩袍坐下,姿態(tài)從容,拿起酒壺,親自斟滿了兩只白玉酒杯。清冽的酒香混合著沉水香的氣息,在溫暖的殿內(nèi)彌漫開來。
“坐。”他抬眼看向依舊有些怔忡的我,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依言,在他對面的錦墊上坐下。指尖觸及冰涼的錦墊,才發(fā)覺手心早已沁出一層薄汗。
他將一杯酒推到我面前,自己則端起另一杯。白玉杯溫潤,酒液清澈,映著窗外最后一抹殘陽。
他沒有說話,只是隔著氤氳的酒氣,隔著那盤凝聚了殺伐與智慧的棋盤,再次深深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再僅僅是探究和激賞,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和深沉。仿佛在透過我的眼睛,審視著我所有的過往,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可能性。
然后,他緩緩舉起酒杯,對著我,無聲地致意。
夕陽的余暉終于沉入了遠(yuǎn)山的輪廓,殿內(nèi)光線暗了下來。宮女無聲地進(jìn)來,點亮了琉璃宮燈。柔和的光線灑下,驅(qū)散了角落的昏暗。
張康樂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不再談?wù)撈寰只驊?zhàn)陣,而是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姿態(tài),開始詢問我一些看似尋常的問題。靜怡軒的炭火可足?飯食可合口味?那本《玄機(jī)集》可曾看完?甚至……雪團(tuán)的腿傷可曾痊愈?
他的語氣平淡,如同閑話家常,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關(guān)切。每一個問題,都精準(zhǔn)地落在我生活的細(xì)微之處,仿佛他早已了然于心。我謹(jǐn)慎地回答著,心中那根弦卻始終緊繃著。我知道,這看似隨意的交談,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試探,都是他編織的網(wǎng),要將我牢牢鎖入他的視線之內(nèi)。
酒過三巡,菜未動幾箸。殿內(nèi)的氣氛在宮燈柔和的光暈下,顯得有幾分微妙的暖融,卻又暗藏著無形的張力。
終于,他放下了酒杯。白玉杯底輕輕磕在紫檀木的矮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姜晚?!彼麊疚业拿?,聲音低沉,在寂靜的殿內(nèi)格外清晰。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全名。
我心頭一跳,抬眼看他。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又深不見底,清晰地映著琉璃燈的光暈,也映著我的身影?!敖袢罩?,”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這靜怡軒外……”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緊閉的殿門,投向外面深沉無邊的夜色,“是虎狼環(huán)伺之地?!?/p>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這是在警告我?還是在……承諾庇護(hù)?
“那枚鐵片,”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銳利地落在我臉上,仿佛要看清我每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變化,“究竟從何而來?”
終于,還是問到了這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紫宸殿上那枚將我與他同時拖入漩渦的簡陋鐵片,終究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道深塹。
我垂下眼睫,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酒液倒影,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時,眼中已是一片坦然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
“殿下以為,”我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殿內(nèi)顯得有些飄忽,“云國冷宮的廢柴房里,除了生銹的柴刀和磨刀石……還能有什么?”
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哭訴,只有這簡單的一句反問,道盡了所有的絕望與卑微。
張康樂瞳孔驟然一縮!他顯然瞬間明白了這鐵片的真正意義——不是信物,而是我為自己準(zhǔn)備的、最后的解脫。
他臉上的平靜被打破,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翻涌起劇烈的波瀾!震驚、了然、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還有更深的、如同烈火燎原般的憤怒!那憤怒并非針對我,而是針對那個將我逼到如此絕境的冰冷現(xiàn)實!
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瞬間繃得發(fā)白,手背上青筋隱現(xiàn)。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眼前這個蒼白瘦弱、卻能在絕境中爆發(fā)出驚人之力的女子。良久,他才從緊抿的唇齒間,一字一頓地擠出幾個字,帶著冰冷的殺意和一種沉重?zé)o比的承諾:
“從今往后,有我在一日,便無人再能逼你……用上此物!”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重重地砸在殿內(nèi)冰冷的空氣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琉璃宮燈的光芒似乎都為之搖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