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樂第一次試鏡時，空氣里漂浮的塵埃都像是凝固的。選角導演打了個哈欠，紙頁翻動的嘩啦聲在死寂的排練廳里顯得格外刺耳。他站在屋子中央，白熾燈明晃晃地照下來，額角一層細密的汗珠閃著光。
“開始吧?！备睂а蓊^也沒抬。
張康樂的喉嚨滾動了一下。他張開嘴，卻只發(fā)出一個短促的氣音。那幾句背得滾瓜爛熟的臺詞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在喉嚨里，一個詞也擠不出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掐進了掌心。
林薇站在厚重的絲絨幕布陰影里，心臟也跟著懸到了嗓子眼。三天前，她還是個被大經(jīng)紀公司掃地出門的菜鳥助理，現(xiàn)在卻成了眼前這個北電表演系大三學生的臨時經(jīng)紀人——如果這個寒酸的兩人團隊也能叫“經(jīng)紀”的話。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抬起右手，對著張康樂比了個兇狠的叉。
張康樂的目光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下一秒，他整個人氣質(zhì)驟變。肩膀垮下去，頭微微歪著，眼神虛虛地落在半空中某個點上，嘴角卻扯開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笑。
“魚啊...”他對著空無一物的手喃喃自語，聲音黏膩得像是沾了魚腥的冰水，“跳什么跳？”他突然揚手做出一個摔砸的動作，指關節(jié)繃得發(fā)白，“再跳？再跳把你眼珠子摳出來下酒！”
“噗——”角落一個場務沒憋住笑。
選角導演猛地坐直了身體，困倦一掃而空。他瞇起眼睛，盯著張康樂在燈光下繃緊的下頜線，還有那雙突然變得渾濁又兇狠的眼睛。
林薇屏住呼吸。這是她昨天在出租屋逼他想出的歪招——“你爸不是在菜市場殺了三十年魚嗎？想想他剁魚頭的樣子！”當時張康樂還抱怨她胡鬧。
“停！”導演終于出聲，臉上看不出喜怒，“名字？”
“張康樂，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三年級。”張康樂瞬間收斂了那股瘆人的狠勁，站得筆直，聲音還有點不穩(wěn)。
“明天上午九點，二號棚試妝?！睂а莸皖^在劇本上劃了個圈，又抬眼看了看林薇藏身的幕布，“經(jīng)紀人留下聊聊合約細節(jié)。”
林薇從陰影里走出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叩響。她伸出手，臉上是無可挑剔的職業(yè)微笑：“林薇，康樂的經(jīng)紀人。您請講?！北Ｄ奋囋讵M窄的后巷里艱難地挪動。車窗外，十幾只話筒像槍管一樣密密麻麻地懟在玻璃上，閃光燈噼里啪啦地炸響，幾乎要晃瞎人眼。
“張康樂！談談你為什么接陳勝這種角色？有共鳴嗎？”一個尖利的聲音穿透玻璃扎進來。
車后座上，張康樂的臉色白得嚇人，手指死死摳著座椅邊緣。剛播完的《暗河》里，他演了個為毒品所控、最終家破人亡的反派，表演太過真實，竟招來鋪天蓋地的道德審判。
“別理?！绷洲钡穆曇粝癖焖賿吡艘谎酆笠曠R里緊追不舍的采訪車，“小陳，繞三環(huán)?！?/p>
“繞不過去了薇姐！”司機小陳的聲音發(fā)顫，“前面也被堵了！”
林薇一把抓起座位上的黑色鴨舌帽扣在張康樂頭上：“低頭，跟著我！”她猛地推開車門，刺耳的喧嘩聲浪瞬間涌了進來。
“林小姐！張康樂接這種角色是不是自毀前程？”
“康樂！說兩句吧！你和陳勝有共鳴嗎？”
林薇用單薄的脊背死死擋住試圖擠到張康樂面前的話筒，手臂被金屬話筒桿撞得生疼。她突然停住腳步，一把攥住幾乎戳到張康樂鼻尖的那只話筒。
“反派不許人演了嗎？”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片，壓下了嘈雜，“演毒販就是認同販毒？演殺人犯就是心里想殺人？按這個邏輯，在座各位報道殺人案，是不是都該去警局備案有作案傾向？”
現(xiàn)場詭異地靜了一瞬。那個被奪了話筒的記者臉漲成了豬肝色。
“記住這家媒體的名字?！绷洲卑言捦踩啬侨耸掷?，聲音清晰地穿透死寂，“以后所有合作，免談?！彼プ埧禈返氖滞?，趁所有人愣神的空檔，撞開一條縫隙，把他塞進了公司派來的另一輛黑色轎車里。
車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外面重新掀起的喧囂。張康樂劇烈地喘息著，手指還在不受控制地輕顫。林薇扯開領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沒事了?！彼曇粲行┌l(fā)啞，從車載冰箱里抽出一瓶水擰開遞給他。
張康樂沒接水，只是轉(zhuǎn)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璋档能噹铮挥兴燥@粗重的呼吸聲。
當晚，反派不許人演了嗎#的詞條以火箭速度躥上熱搜榜首。那段林薇護崽般擋在張康樂身前、眼神鋒利如刀的視頻被瘋狂轉(zhuǎn)發(fā)。
“三分鐘內(nèi)，我要這個女經(jīng)紀人的全部資料！”
“姐姐好A！這懟人水平內(nèi)娛獨一份吧？”
“張康樂躲在經(jīng)紀人后面那個小眼神……莫名好磕怎么回事？”
明時娛樂公關部總監(jiān)的電話被打爆了。林薇熬了個通宵，和張康樂一起敲定了一篇聲明：
“陳勝的沉淪與惡行，需要被徹底揭露，而非美化。唯有真實呈現(xiàn)黑暗，才能讓光明更珍貴。演他，只為警醒世人：深淵常在，莫失本心?！?/p>
聲明發(fā)出，輿論逆轉(zhuǎn)。張康樂社交賬號一夜暴漲百萬粉絲。而林薇那截被話筒撞出青紫淤痕的手腕特寫，被一個顯微鏡粉絲截圖放大，配文“勛章”，在CP超話里悄然流傳。
水晶吊燈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香檳塔在觥籌交錯間微微搖晃。金鳳獎頒獎典禮后臺，空氣里浮動著高級香水和無聲硝煙混雜的氣息。
張康樂靠在休息室冰冷的金屬衣柜上，任由造型師最后整理他黑色禮服的領口。鏡子里的男人輪廓深刻，眉骨投下的陰影掩住了眼底的情緒。他剛憑借《寒山》里沉默寡言的護林員一角，拿下了人生中第一座影帝獎杯。
“薇姐呢？”他問，聲音聽不出波瀾。
助理小周縮了縮脖子：“好、好像被陳導他們拉去隔壁廳談新項目了……”
張康樂沒說話，只抬手揮退了造型師。休息室的門咔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燈海。手指在冰涼的玻璃上劃過，留下模糊的印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推開，林薇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抱歉，陳導那邊太能聊了……獲獎感言背熟沒？流程……”
她的話戛然而止。
張康樂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一步步朝她走來。純黑色的禮服像一片沉沉的夜色，包裹著他頎長而壓迫感十足的身形。他停在她面前，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須后水味道，混合著一絲慶典香檳的微醺氣息。
“七年了，薇姐?！彼_口，聲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弦在共振。
林薇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她太熟悉他這種眼神——像當年試鏡時被她逼出殺魚匠的狠勁之前，那種孤注一擲的暗涌。
“從沒人看得起的北電學生，到站在這里，”他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際，帶著危險的蠱惑，“每一步，都是你推著我，護著我，替我擋槍子兒，也替我…織夢?！?/p>
他的手指，帶著薄繭，極其緩慢地撫上她左手無名指根部那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戒痕。那是去年冬天，在北海道零下二十度的暴風雪片場，他拍一場墜崖戲時道具出錯，命懸一線。林薇徒手扒開凍硬的雪塊去拉他，戒指被生生刮掉，留下一道再也褪不去的痕。
“現(xiàn)在，”張康樂的指尖在那道痕上反復摩挲，激起一陣細微的、令人心悸的戰(zhàn)栗，“我的夢做到頭了。該做點我想做的事了。”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掙脫，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頸，滾燙的吻帶著近乎掠奪的氣息壓了下來。不再是北海道風雪中劫后余生的顫抖輕觸，也不是殺青夜慶功酒后的短暫迷失。這是一個宣示，一個烙印，帶著影帝獎杯加身的熾熱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林薇腦中一片空白，只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典禮音樂。氧氣被掠奪，意識模糊前，只聽到他含混而滾燙的宣告，烙鐵般燙進耳膜：
“公開吧。影帝獎杯和已婚身份，我都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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